白十七手执一张轻弓,弓身雪白,是以白银,弦细而艳红,是以豹筋。背负一牛皮箭袋,插着数十支白羽黑镞鱼尾箭。弓名闲云,箭名鹤逸,是以野鹤展翅纵穿云霄之意,羽绕雾,喙衔风,旋云带雨,自是洒脱飘逸,风度绝然。
江湖传言白十七箭无虚发,为人津津乐道至今的,有三箭。
第一箭,留在西子湖畔琴音梳弄摆台时,台上高悬的彩球上。
那时的她,轻裘快马,初露锋芒,在满堂宾客、人潮涌动间,侧坐在二楼看台慢悠悠饮着一盏茶,对身旁鹅蛋脸的小厮悠然笑道:“西湖龙井,果然有些滋味。”
此时琴音堪堪弹过一曲露华,曲罢,收势,起身,弯腰施礼,云发委地,十五六岁的姑娘,恰恰好的年纪,一点尚未褪去的青涩,一点薄脂淡粉的媚艳,又娇羞,又轻巧,又柔美,又软润,自然赢得满堂喝彩。
“不错,我也很是喜欢。”白十七谈笑,茶盏落案,瓷击轻响,也不知说的是人,还是茶。
琴、歌、书、赋、画,一一罢。接着便是竞价。
满堂豪奢,无不争相叫价,最后由一纨绔公子以百斛珍珠竞得,欢天喜地,三两步跃上台去,伸手便要摘高台上悬着的织金彩球。
白十七转眸敛笑,抬手将案展上的青瓷杯掷出。
起身,抬手,拔箭,拉弓,引弦,一箭既出。
那一箭在空中清脆地击中那只被掷出的小杯,茶杯应声而碎,碎片如雨四散,箭锋未偏,擦着那公子的指尖穿过彩球,直直地钉入台后的花柱里,入木三分,铮然嗡响,箭身颤抖,彩球随之摇晃。
满堂哗然。
“我这一箭,是取南海七彩珊瑚石,蓬莱仙都之珍木,北冥鲲鹏之羽翼制成,价可连城,不知当不当得琴音姑娘梳弄一宵,若是当不得…”
她音色如水,朗朗掷地,大堂安静无息:“我再与一箭于公子也无妨。”白十七手上张弓,又一箭直指那公子的脑袋,她昂起下巴,嘴角轻弯,从容玩味。
这于她不过是个游戏罢了,在青楼楚馆之间,绿雾红粉之中,满堂春色那样好,好得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
便要毁了它。
第二箭,留在她与妙手空空的赌桌上。
二人皆是玩弄风雅,竹丝轻音,剪梅两枝,素杯净几,沸沸飞雪落了满庭。
两人隔雪相望,举杯对酌,一来一往皆是有礼。
“素闻妙手空空公子赌无不胜,白十七不才,特来请教。”她开口,杯中酒正热,一瓣雪落入其中,便一点一点融化开来。
“哦?”妙手空空饶有兴致,挑眉道:“白姑娘莫不是要与我赌一把?”
“请。”她摊手。
妙手空空抬手示意,身旁小童便撤去了他桌上的酒盏,取来一只红珊瑚盒子,打开便是他那五只宝贝鱼骨骰子与花梨木骰盅,精巧工致,因他多年心泽手润,便生得一番温软柔嫩来。
他将骰子一颗颗放入骰盅中,“白姑娘先请。”
白十七嘴角一扬:“小。”
“那在下自然是大。”妙手空空语毕,一扬手将骰盅掷向空中,宽袖带风,洒洒脱脱。
白十七眼色一变,张手飞射,一箭直中骰盅,那只精贵的花梨木骰盅铿然裂成两半,箭入墙之刻,四骰刹那挫成粉末,与冬风飞雪四散,唯一颗不偏不倚落在妙手空空面前案几之上,哗啦啦打了几个旋,最后在朱红一点时落定。
妙手空空大怒,伸手直指白十七,风度全无:“来人啊!抓住她!”
白十七一昂头,抬手又拔一箭,只听得妙手空空一声惨叫,握盅的右手被一箭刺穿,烫血如泼,洒在地上嘶地一声融化诸多白雪,血洒之处雾气氤氲,别有韵意。
“白十七谢过。”她弯腰施礼,堪堪大方。
有些人运气好,总是赢。
她也不喜欢。
第三箭…
要从哪里讲起呢。
大概要从很多年前,白十七还不是白十七的时候开始说起。
她本是缥缈峰下一匹小狸奴,通体雪白,双目青蓝,晶莹明净,脾性乖戾,不喜近人,因终年在缥缈峰饮风露,食仙草,沾雨露甘泽,又因飘渺峰本是灵气宝地,日久天长,最终成了精。
而那一日我从缥缈峰山腰拂尘而过,不着心从衣袖里带出一片云来,卷云即雨,疾风浩浩,满山的绿树刹那间腾腾翻伏,白十七偎在树杈间,白毛发亮,瑟瑟发抖,我见她可怜,便展袖一捞,兜进袖子里带回了飘渺峰顶去,收做了徒弟,起名“白十七”。
这只小狸奴在缥缈峰顶待了不过三百年,便修得了人形。
她修成人形那一日天气不大好,阴雨已连续落了一整个月。她淋着雨,生了一场大病,我揣着她到了仙人桌旁,扬袖拂开天顶一朵乌云,金光从乌云的缺口中漏洒下来,落在仙人桌上,我把它放在那阳光底下,她便攒着四肢雪白的爪子,窝作一团,阖眼无精打采地汲着这难得的天光。
我守在她身旁,雨雾沾上我衣角顷刻间又消散,我抬手抚顺她的毛,与她说道:“十七,这雨雾风寒本是无物,你心不净,才会蒙得霜,感着寒,才会染病。你可知不知道?”
我手下那物一动,两只青蓝的眼睛睁开,亮晶晶闪着光,她探出小舌在唇边轻探一圈,突地开口说人话:“师父…”
我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下正喜,便见她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前爪挣地,全身白毛尽消,身形渐变,脱脱出玉手,出纤足,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换做了十岁小童模样,亭亭而立,娇盈可人,她瞧着我,歪头道:“师父,你可真啰嗦呀。”
白十七修成了人形,我便开始与她授学讲书。
她赖不好学,常常是在我说了一句半句后便偏着头呼呼睡去,我罚她在山顶扫尘,她也是卷得一身乱七八糟,问罢才知是她途中扔下扫帚去扑了一只蝴蝶。
她素爱听我抚琴,我有时忘了时日,从清晨薄雾时抚起,到星斗漫天才止,她便化作原形,卧在我足边,兴起时,还会跟着叫唤两声。
偶有一日,我与她下山采青,见途有孩童玩弄弹弓,我便也折了一支树杈,与她做了个小玩意儿玩,哪晓得她一抬手便啪地打下树上一只果子,欢天喜地地取来给我,殷勤献好。
后来回到缥缈峰,她拿着那只弹弓,捣掉了山上所有的鸟巢,土地仙倌怪我徒弟坏了他好好养了几百年的仙鹤下的蛋,我倒觉得她这般活泼实在很好,便又与她制了一张弓,是曰闲云。
她喜不自胜,夜夜搂着闲云入睡,也因得了这张弓,变得愈发爱惹祸,又因我容她骄纵,便四处胡闹,无法无天。
终有一天,她一箭刺破了日冕星君的袍子,仙界降了三道天雷罚她。
那一刻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缥缈峰被黑云笼卷,电光在云团之间闪现,我敞开宽袖护着她,背顶着天。
“白十七固然有错,却终究是我座下弟子,我管束无方,这三道天雷,由我代为受罚。”
第一道天雷打下,她在我袍中挣扎哭叫。
第二道天雷打下,她抓着我的衣襟浑身颤抖。
第三道,她声不成声,泪不成泪,恍惚乱言:“师父,师父,这天雷,皆是无物…心净..自是不会有事…”
第三道天雷骤下,我才知这仙界真是容不下一匹小狸奴,竟动真格要她魂飞魄散,我聚了全身真气笼着她,天雷瞬间将我肉身劈得灰飞烟灭。
我化作雾散之时,还听得她一声“师父”,乌云即散,天光如洒,缥缈峰还是那个缥缈峰,白十七还是那个白十七,如此,甚好。
后来的白十七化作人形,遁去了尘世。
若有人问他出处,她倒也毫不避讳,直言:“我乃缥缈峰守月仙倌座下弟子白十七。”
琴音听后一怔,继而浅笑,温声软语:“不知白姑娘今夜坏了琴音梳弄台子,究竟是为何事呢?”她言意大胆,却不失之偏颇,言语里又是嗔怪,却又娇态百出,只叫人心底服服帖帖。
白十七半晌才开口:“你弹得那曲露华,与我师父弹的...极为相近…你再弹与我听,可否?” 她言辞恳切,发自肺腑。
琴音便真的为她弹了一夜的琴,那琴声绕梁三日,久而不散。
天际泛白,白十七起身,恭恭敬敬冲她弯腰施礼,继而垂手在桌边放下一只东海夜明珠。
“琴音姑娘梳弄佳夜,实在不得无礼。”她转身欲走,突地停下,撂下二字:“多谢。”
后来因机缘巧合,那只夜明珠落到了妙手空空手中,他把玩着这只拳头大的夜明珠,调笑:“守月仙倌?可是个娇俏的女儿名,我倒不信这世间有什么仙倌,大抵是哪个唱戏的馆子闹出来的名头,只图个好听罢了。”
“你们去把那白十七找来,我倒要瞧瞧,仙倌的弟子,是何等仙风道骨的。”
她哪里知道这妙手空空也是修了十世的仙缘之人,缘便在他右手,她一箭废了他的手,坏了地府给他安排的一世富贵命,恼的转轮王一折子参上了天界。
白十七被带到仙界,在一片虚空之中,周身无一物,只听得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狸奴,你本是修仙之人,却脾性难抑,屡屡破戒,你可知错?”
“我有什么错!我在缥缈峰好好地过着安逸日子,你们怪我捅破了日冕星君的袍子,竟活生生纳了我师父的命,难道你们就没有罪吗?”
虚空中有人沉沉叹了一口气,如泣如诉。
“狸奴,你的师父本是缥缈峰的一道风雾,它为指引你升仙而来,可你却动了邪性,尔后你历三道天劫,道破天雷即无物的玄机,它便功成身退,化作原形而去。没想到如今,你却南辕北辙,越走越错。”
白十七惊怒:“胡说八道!什么叫一道风雾?我师父是缥缈峰守月仙倌!是得道的仙君!”
“万物即是无物。痴儿,你还堪不破这情障吗?”
她气急反笑:“无物?何谓无物,你说我与师父在缥缈峰千年与共,都是虚空,都是无物?!他的琴声是无物,他的笑是无物,他唤我爱徒是无物,他抚我的手是无物,他扫过的花尘是无物,他带过的风雨是无物?!我就让你真正看看,什么叫做无物。”
说罢,她抬手,手里空空,她作态,拉弓引弦,目光决绝。
她听得,一箭既出,离弦疾飞,箭镞破风,呼啸绵长,铿锵铮然,顿时四周虚空如镜碎。
第三箭。
hym 大学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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