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里,一切都被那层混沌不透明的海水包裹着,内在的生命的冲动只是偶尔变幻成浪花,翻腾一下便又消失了。
江雪转过头最后又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她想看出一些特别之处。
天空依旧是灰蓝中带着阴霾的一片,沙滩另一边是几棵树孤零零的站着。
哪怕有一丝落日余晖也好啊,映照着天空铺满绚烂的晚霞。
江雪回转目光,看着面前的大海,迈出右脚,往前走了一步,涌起的浪花冲刷她白皙的脚背,裹挟着泥沙又退了下去。
她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编辑,母亲是小学老师。在县城,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家庭。
她的父母并没有将知识分子的优势发挥出来,在社会中混得很是平庸,甚至带着点落魄。
他们对江雪的教育却异常严格,一切向古典和贵族靠拢。读的书必须是文学名著、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也必须是他们认为有修养有层次的。
他们一直追求着精神的高品位并且对周围的一切嗤以鄙薄。他们不允许江雪与庸俗的孩子一起玩。最初,江雪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到了初中,她变得形单影只,一切归功于他们更加深入的贵族教育。
如果只是继续这样下去,江雪也许只是会成长为一个沉默寡言但又高贵的女孩。
就在这时,父母离异了。导火索是父亲的第三者,那是一个专柜的售货员。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水产批发商。这两类都曾经是他们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
父母自觉再没有立场来对江雪进行严格修养的高贵教育,便不再管她。经历了这场变故以后的江雪,沿着以往家庭教育带来的惯性成长,变得越来越敏感和孤僻,连寡言也不再有了,她变得沉默下去。
童年和少年,就在带着阴霾的灰蓝中结束了。
二
海水微凉,夏末秋初的海风吹卷起她雾霾蓝的连衣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和小腿。江雪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泥沙沾在脚背的感觉并不舒适。
刚进大学的时候,江雪给大家的印象就是不爱说话,一个美丽而沉默的女孩。
对江雪来说,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直到她见到关一诺。
江雪从未被任何一个男生吸引过,她以沉默包裹起自己脆弱敏感的内心,对那些释放或善意或好奇又带着探究与羞涩目光的少年们敬而远之。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周围陌生冰冷的一切在某一刻突然充满了温暖柔和的阳光。她甚至无法分辨那是怎样的时刻,阳光又来自何处。
直到寒假到来,关一诺离校回家,江雪才意识到,阳光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又都黯淡了下来。
当然,对关一诺有这种感觉的,肯定不止江雪一人,但她没有别的女生那种大胆热烈直白的情感表露。
她不确定是否会有男生喜欢她这种孤僻敏感的女生,她只是远远地看着他,静静地感受春日阳光的温暖,细细地体会如吹拂河面的清风带起的内心涟漪。
与以往遇到的男生不同,关一诺没有和他们一样在背后嬉笑着调侃她是冰山美人,也没有因为江雪沉默清冷的表情而刻意保持距离,每次见面时都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在极其有限的接触中,关一诺给江雪最刻骨铭心的感觉是:他知道她沉默的外壳下不是孤傲,而是包裹的脆弱,而且好像真的担心她受到伤害。
但江雪一直保持着清醒,她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西了,他对谁都好。
大学四年中,他们似乎连单独在一起交谈的机会都没有,但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如雨后初晴的夜空,一直灰蒙蒙的天变得清澈起来,平时见不到的星星开始闪烁,江雪的心情也渐渐温暖明亮起来。
三
天似乎又暗了些,没有落日余晖的照耀,傍晚显得特别短暂。
江雪继续往前走着,海水没过她的脚踝、浸过她的小腿,裙摆被浪打湿了,紧贴着膝盖,浪起浪涌间,有些站立不稳。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江雪来到研究生楼的楼顶上,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来的人很少,可以独处。
四年的大学生涯结束以后,江雪顺利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大家都纷纷在收拾行李,各奔前程。喧闹的校园渐渐平静下来。
“真安静啊!”
江雪循声望去,发现关一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星光映照下的他雾蒙蒙的,有点不真切。
关一诺把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头看向她,指着下面的校园和远处城市的灯火说:“你看下面多美。”
江雪没有接话,重新把目光投向星空。夏夜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关一诺和她一起仰望银河。
“像雾一样。”江雪的声音缥缈的像一缕洁白的轻纱。
“下面的灯火更让人感觉踏实,我们的生活是在那儿,可不是在天上。”
江雪知道关一诺的话是委婉地指向她的孤僻,她也只有默然以对。
那是她离关一诺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幻想,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关一诺获得了国外研究项目的奖学金,很快就离开了。
带着关一诺在心中留下的余温,江雪安静地跟着导师完成了课题就研究生毕业了。
不确定关一诺是否会回到这座城市,江雪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她决定留下来,留在这个带给她温暖的地方。
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因为她清冷而又不屑于伪装的性格,用人单位在最初被她的简历吸引以后,都纷纷惋惜地拒绝。
导师在得知她的境况以后,把她推荐到了一家研究所。因为长期搞研究难以换得经济效益,年轻人都待不住了,江雪的性格反而成为她的优势。
在那个楼顶之夜以后,江雪终于尝试着从遥远的星空回到灯火人间,虽然要摆脱扎根在她心底的贵族教育的过程异常艰辛,但,在江雪的身上,渐渐有了不可察觉地温暖。
四
海水深蓝,没过江雪的胸口,海浪起此彼伏的涌动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浮力和压力同时作用在江雪身上,似温柔的抚触,似霸道的撕扯,就在这儿吧,再往前走好像是不行了。
研究所的工作平静而枯燥,但与学校里那些锋芒毕露的同龄人相比,这里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江雪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
但在项目缺少资金,愿意投资的人将目光投向江雪,所长也有意无意地多次暗示以后,她终于发现这里的险恶,并开始怀念起校园。
江雪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回自己的精神蜗壳里。
也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江雪试着相处了两个,很快都分手了。
倒不是因为江雪心里还想着关一诺,对她来说,他就像是驱散迷雾的太阳,只需远远的从云后露出一点柔光,就足够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因为迷雾的消散而缩短。
与其他人交往的主要障碍还在于江雪孤僻清冷的性格,对于男人而言,冰山美人只适合远观、并不适合娶回家。
在导师的安排下,江雪最终还是结婚了。
娶她的男人说喜欢她纯净的眼神、安静的性格和内敛的气质。
江雪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没有热烈的爱恋,就这样带着对彼此的尊重安稳的度过余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
江雪还是想努力一下,摆脱年少时的贵族教育给她的桎梏,她以这样一种方式完全进入了俗世。
婚后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娶她的男人有了小三,一个热情大胆性格活泼的导游。
少年时期家庭的悲剧在她身上重演,说喜欢她安静内敛的男人找了一个与她完全相反的女孩。
导师很是自责,没有看清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江雪反而劝慰导师,既然不适合,离开就是了。
短暂的入世以后,江雪再次想要出世,却已经做不到了,她就这样痛苦地悬在半空,再次被重重迷雾包裹起来。
今后的人生路该怎么走,通向哪里,她不知道。
前方没有路了。
五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落到地平线下面,黝黑的海水像沉默的巨兽,江雪站了一会儿,不再控制身体对抗浪的涌动,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缓缓下沉,最终被混沌不透明的海水包裹。
江雪被确诊为脑癌时已是晚期,癌细胞扩散开来,在她的大脑中形成多个肿块,手术风险太大,且术后还需伴随放疗或化疗来控制肿瘤的生长。
那段混沌而悬空的日子,不仅恍惚了她的思维,也耽误了检查。她已时日无多。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江雪没有恐惧,只有孤独,这份孤独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生命之路走到尽头,再承受化疗和放疗带来的痛苦已没有必要。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父母那边,不欠他们什么了,他们各自在曾经不屑的庸俗生活中过的有声有色。她只想安静的结束这一切,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若说有亏欠的,就是对她如师如父的导师。给他留下一封信,算是告别吧,免得他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她伤心伤神。
还有什么未了的么,没有了。
那么梦想呢?
如果可以,在某个星空灿烂的夜晚登上楼顶,看星星洒满天空,像雾一样,或是在落满梧桐叶的校园里,轻轻地和他打一声招呼。
又往关一诺那儿想了,这一阵,她想他的时间越来越多。
如果可以,给他留下一句话吧——
谢谢你照进我的世界,留下一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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