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玄青夜色压不住寒气,嘶嘶窜进宽大的裤筒,贴在薄薄的皮肤上渴欢。夕阳刚落,绯色还残存在马路的尽头,她揣了两只手在腋下取暖,把脑袋扔在公交站台旁发呆。
手机是一个下班后便不再会响的叛徒,催命的尖叫过去后,在口袋里偃旗息鼓,与她的脑袋一同被遗弃在沉默里。
公交站台拆除了铁锈立牌的站标,新换了电子屏幕,亮闪闪地提示着下一班车的实时到站播报。几天前她发现这个变化时,对这样更新迭代的城市服务些许生气起来。
七年里,昏夜袭来的下班时刻,怅然欢娱的趣味就在这个站台上,刚追到站台就甩门开走的车,超时等待迟迟未来的车,空着二层头排玻璃窗位置的车,前门正正好落在面前分毫不差的车,都在等待里发酵出一胚涂鸦琳琅的绢,织在时间的布匹上。
她喜欢站定后揣测下一班车的时刻,是如疾风骤雨哗然而至,如当日劈头盖脸的痛骂;还是徐徐图之,给神思遁走一个悠远绵长的前奏。若是探头张望时,耳机里恰好睡着一首心爱的曲子,如期而至的班车便像远游归来的爱人,她会捧着欢喜夺步探入拥抱。
七年的浅薄趣味被一朝剥夺,她悻悻然扭过头去,选择活在旧站台的日子里。
马路对面反向而行的7路公交车来了,她该去坐那一辆的,鞋尖把地砖磨了一圈又一圈,灰粒也要被磨成细密的粉砂,站在马路这一侧没有挪动。这一侧的7路公交车过去了三辆,对面7路车过去了四辆,她剁了剁冷得发木的脚,催着发呆的大脑,快些。
对面第五辆7路公交车启动时,她松了口气,听见远远的车门紧密的关闭声,感到安心。掏出耳机,把自己在舒缓的音乐里塞好,踏上这一侧的7路班车,在椅子上瘫丢一副人形的躯壳。
车外的夜很轻薄,路尽头的绯色被剿灭在华灯流彩里。暮春初夏是她在这个城市最喜欢的时节,谷雨落春,立夏未至,夜色可以透明得像罗马时代的玻璃碗,出土后擦亮出翡翠的碧蓝,月在云上开出一枝白色的薮春。
这个时节,一路空气的味道清甜,如果制成香水,她想命名为“希望”。
下车便是家。当初租房选择这里时,原因之一就是归途与梦土仅一步之遥,好让她匆匆迈过泥泞水浆、风雪摧折,可以一头躲进鸵鸟的沙窝。
黑暗里不需开灯,熟练踢掉高跟鞋,甩了两只耳环,拭去玫瑰色的唇,她才把丢在公交车上的人形找回来,拎在浴室镜子面前,眯起了散光出幻象的鱼尾纹,看清楚了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别人眼中的这张脸,在七年里是如何从下颌分明,到如今鼻梁坍塌,她怕拿起手机打破沉默。
“工作忙到这会儿,抱歉赶不上去送你了。行李都收好了吧,在这里这些年估计东西很多,仔细收收别落下。南方城市气候湿润,去那边安顿好后告诉我,这边来不及办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你还真的不来送我,没什么话抱着我说一说的嘛!”
“跟你还有什么没说的,该说的早说完了。一起腻了六七年,夫妻都要七年之痒了。走吧。”
她发送完简讯,想了想两个多月前见到老友时的模样,是她在醉酒的玻璃杯里支离破碎。一颗酒珠滑落在杯子外,像在流泪。老友说,我这儿是安全屋,碎了就碎了,一切都是好的。
马路对侧的7路公交车应该已经开到老友家的门口了,司机理当投递她的送别。她的眸子在第五趟路过的车上递去了一封长长的信,啰嗦了她们在这个城市里七年的故事。信的结尾她这样写:“……你是我‘人’字站立在这座城的另一条腿,既断了我的肱骨,孤单支撑,举步维艰,休想再要我的送别。”
一滴泪落在黑色的屏幕上。这具躯壳,便是她最后一处安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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