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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后晌(邵寨话,下午饭到黄昏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使劲抽了一鞭子,那猴儿从场里滚下崖头。我吃了饭,提柴烧炕完毕,猴儿还在院子里转悠着哩……”
十几年前建利大大亲口对我们如此说道。
邵寨塬人把与父亲同辈的男子统称为“大大”,也叫“爹爹”,其实就是叔叔的意思。正如《红楼梦》里贾芸所说,“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山高高不过太阳”,那些我的同龄人,如果严格按照辈分来讲,我应该称呼他们为大大。俗话说得好,“萝卜不大,长在辈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猴儿”是什么呢?其实就是陀螺。邵寨塬人把打陀螺叫做“幺猴儿”,在这里“幺”是名词动用,抽打的意思。
在西安,如果你乘坐公交车,如22路、232路、252路、33路、45路等,会经过同一个地方。就拿232路来说吧,它会经过南门、文昌门、和平门、陕西报社,下一站就是东南城角。
东南城角是一个广场,遍种绿植,鲜花盛开,树木繁荫,鸟鸣啾啾,近处护城河潺潺流淌,远处古城墙巍然耸立,其间长椅石凳、文化长廊、自行车道、步道盲道,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供市民以及游客饱览风景,放松心情,真是个休闲纳凉的好去处。
在那里你经常会听到远远传来的几声巨响——啪——啪。正当你疑惑这是在做什么时,知道内情的友人先是会心一笑,然后微笑着告诉你:“这是在打陀螺哩。”
在西安的东南城角,打陀螺的一般是中老年人,大概都在六七十岁以上,往往精神矍铄,神采奕奕,面泛红光,穿着一身排扣大袖口宽裤腿的练功服。那陀螺贼大,纯机器制作,比成年人的拳头还要大上一些儿;那鞭子贼长,拿在手中简直让人欲哭无泪,才晓得什么叫做“鞭长莫及”。所以只要被抽上一鞭子,陀螺往往能转好久。加之地面上平铺了地板砖,平坦宽阔,光滑如镜,最大限度减小了摩擦力。
还有一个原因你可能没想到,那就是陀螺乃机器所制,与手工制作的相比,没有一丝瑕疵,直径与高度比例、腰脚比例等完全符合空气运动学与平衡学。
我们小时候的陀螺全是手工制作的,木料以柳树、冬瓜木树居多,因为这两种木料在没有干透之前最好处理,你完全可以像削铅笔那样一点一点去掉多余的部分,就像近代雕塑艺术之父——法国雕塑家罗丹说的,“雕塑就是去掉多余的部分而已。”
其次就是桐木了。桐木适合做那种个头很大的陀螺,因为桐木的密度很小,即使体积再大,重量反而很轻,在地面上很容易转动起来。
再次就是梨木了,尤其是一种“土梨木”。梨木密度很大,质地优良,伴有好看的花纹,而且还能嗅到一丝香味。因此在邵寨塬上相对而言很是少见,属于贵重的木料,适合用来做家具,如传说中富贵人家的标志——拔步床,也叫八步床,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中都有所描写,再就是八仙桌和太师椅了。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中经常会提到“黄花梨”,别名海南黄檀、海南黄花梨、花梨,因其木性不变形、不裂缝、不弯折而闻名中外。市面上一斤黄花梨的价格起码要一万多人民币,可以说价值不菲。品相好的黄花梨家具、摆件更是收藏界的抢手货。
手工制作的陀螺还有几个毛病,第一,陀螺腰部不是那么圆。腰部越圆,那它与周围空气的摩擦就越均匀,不会出现电夯那种大幅度不规则摆动的情况,转动起来就越平稳,转动时间也就越长;第二,与地面接触的那个点极有可能没和圆面的中心点在一条直线上。用邵寨话来说,就是“沟子没对齐”。“沟子”,屁股的意思。这句话是说“长歪了”,陀螺的“腰”和“脚”没在一条中心线上,因此转动起来左右摇摆,极不稳定,容易撞到地面而“熄火”;第三,陀螺的“腰”和“脚”长短不符合科学比例。“腰”和“脚”加起来越长则重心越高,造成转动不够稳定;反之,则重心越低,转动是稳定了,但是会导致鞭子抽不到陀螺身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挂空档”,没有给陀螺施加外力,转速就会变慢,既浪费体力,做无用功,又干扰陀螺旋转,浇灭自己信心。“腰”短而“脚”长,鞭子容易抽到“脚”上,陀螺立马被抽飞,跳将起来,等落下地,早已“死翘翘了”。再者来说,这种情况极其容易造成“头小身子大”,陀螺转动起来就像是在跳“八字舞”,距离“覆亡”也就一步之遥。“腰”长而“脚”短,这样的后果就是陀螺看着臃肿,累赘,不利索,身子侧边很容易和地面来个零距离接触,下一刻“偃旗息鼓”,只能重来。
所以说,手工制作陀螺,这是一项技术,更是一门艺术。
陀螺做好了,有的人会像柳宗元在《黔之驴》中写的那样,是个“好事者”,他们会用水彩笔在陀螺身上精心涂抹上一圈圈花纹。这样陀螺转动起来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现在还差一样东西,就是鞭子了。鞭子分为两部分,拿在手中的棍儿和棍儿顶端系的绳子。
这里面也有讲究。棍的材质以洋槐树枝干为佳,粗细程度大概和自己的无名指相当,长短约等于自己的臂长。绳子的材料以三角线为佳,其次是鞋带,最后是布条。何为三角线?其实就是拖拉机等机械连接传动轴的皮带。皮带正面是一圈橡胶,为了牢固起见,使之不容易折断、拉裂,因此背面混杂了一层尼龙线。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层尼龙线扯出来。这种东西只能是购买了农用机械的小伙伴家里才有,于是鹏涛就是我们的上上之选了。
那时候我们家里都穷,穿的鞋都是布鞋,只有胶鞋、运动鞋上才有鞋带。于是长辈们的鞋子统统遭了殃,被我们扒光了鞋带,这样做的后果将会是大人们愤怒的嘶吼和一顿皮带的抽打——对,就像抽打陀螺那样。
布条常见,从旧衣物上用剪刀剪下一小绺来,但是将它排为末位乃是有原因的:第一,显得不是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一句话,不够格儿,司空见惯并且样子丑陋,代表着“低端、陈旧、顽固”,不属于我们心目中的“神兵利器”;第二,效果不好。在空气中受力面积大,受力也不均匀,打起来轻飘飘的,落下去很容易丢失目标,在玩伴面前折了面子,而且声音不那么好听,像是在放屁。
陀螺怎么发动呢,用棍儿顶端系的绳子将它缠绕起来,让其平躺在地上或者“脚”着地,然后抽动鞭子,那陀螺就咻的一声转动起来,然后你不断用鞭子去抽它,给其施加外力,陀螺就跑得越快,转得越急。
还有就是,左撇子和右撇子的人是万万玩不到一起去的,因为两者施加的力道的方向不同,一相遇就会“势同水火”,陀螺一瞬之间“死得不能再死”,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委屈地哭泣,无声地抽噎。
你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多人玩。一个人玩就是各玩各的陀螺,看谁先把自己的陀螺送达到某一个地方;多人玩就是一个陀螺,好多人手执鞭子站在不同方位,就像1670年前会稽山阴的“群贤”玩的“流觞曲水”——酒杯顺水而下,停到谁的身边,那个人就要拿起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然后赋诗一首,陀螺被人按照顺序抽打到某个人所站立的位置,于是那个人出手,一次机会,打空或者打“死”陀螺当即判定为输,退出“战场”,剩下的人在走动中迅速调整站位,依此类推,直到剩下一个玩家为止,将之判定为最后的胜者。
2001年的夏天,那是一个极其平凡的早晨课间十分钟,我亲眼看到五位大汉(都是我的学长,也就是五年级学生)站在学校院子里五角星的五个顶点上,你一鞭子我一鞭子地轮流抽打一只黄铜做的陀螺。陀螺中间是空心的,因此“身量”不是很重,抽打起来发出一种敲击铜制的磬儿钹儿铙儿所发出的颤鸣,很是悦耳动听。房檐之下、教室门口、菜畦边上、中轴道上安静地站立了好多代课老师,松柏那般笔直、挺拔、端庄、抖擞,他们或夹着书本,或托着教案,或拿着三角尺,或提着大算盘,就那样微笑着,沉默着,回想着,等待着……
法国作家、飞行员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于1942写了一本名为《小王子》的儿童读物,其实它完全适合大人阅读,里面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就只有少数人记得。”
我想,这句话对于那年东郭小学老师们的行为已经做出了最好的解释——那一刻,他们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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