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农忙已过,临近了新年,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在忙碌地购置年货,清理房屋,在门口贴上红红的对联。孩童们从兜里掏出一小盒火柴炮,在满是烟尘的小路上,家门口的小溪里放起了炮,开心地过过手瘾,这在往日,可是要被父母亲责骂的,但近期就不同了。
赶着回家团聚的人都已归来,村子了多了些青壮年人,也更加地热闹起来了。而村尾的一个小院里,却依旧平静,冷清地过分。
此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推开了那院门,欢快地跑到了里屋,对着正在织着一件大红色毛衣的妇人道:“妈妈,妈妈!隔壁的林叔叔回来了,他给了我好多糖果,喏,给你看。”说着,便扬起了小手里紧攥着的一个小袋子,白色的袋子印出了里面那些糖果和饼干的包装。
妇人看了看男孩放在桌上的东西,慢慢地笑着说:“叔叔给你这么多东西,你对叔叔说谢谢了吗?”“嗯,我说了。叔叔还夸我懂事呢。”男孩用力地点点头,杨着纯真的笑脸说。妇人听后,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对,我们家庆阳最懂事了。”男孩听了母亲的的夸奖,笑的更欢了,坐在凳子上吧唧吧唧地吃着饼干,活像只可爱的小松鼠。
突然间,像想到什么似的,庆阳猛地抬起自己那毛绒绒的小脑袋,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妈妈,爸爸今年会回来吧。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凤霞姐姐的爸爸也回来了!”妇人听到这话,忙碌的双手微微一顿,眸光一闪,随即便笑着对男孩说:“爸爸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不是答应了你今年会回来陪你过年的吗?我们要相信他,他答应了就会回来的,别着急啊。”
庆阳听了母亲的话,觉得很对,将手里最后一片饼干放到嘴里,吃完,就开心地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着母亲喊到:“妈妈我相信,爸爸一定会回来的。我先去找凤霞姐姐玩了。”妇人看着他毛毛躁躁的样子,焦急地站起来大声喊:“别跑太快了,小心跌倒。”可是话还没说完,那小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妇人只得摇摇头。看见男孩相信了自己的话,妇人顿时松了口气,又回屋坐到了那快要完工的毛衣前。
院内的那棵大银杏依旧挺拔,只是稀稀疏疏的叶子暴露了它此刻的凄凉,严寒与孤寂。不知何时起,妇人已停止了手中的工作,双眼凝视着远方,仿佛想要看见自己的丈夫此刻在做些什么。
春运时节,车站内总是挤满了人,他们来到这里,排着如长龙般的队伍,只是为了买到一张回程的车票,踏上归途,回家与妻儿团聚。此刻,林富贵和老友老张便身处队伍之中,为了买票,他们早上五点半就来到车站候着了,谁能想到,即便如此,车站内依旧人山人海,队伍仍十分庞大。
林富贵背着一个大大的蛇皮袋子,只见袋子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老张问了他好几次,他只说是有东西要带回去,便不再搭语。林富贵在袋子的压力下佝偻着身子,跟随队伍慢慢地移动着。
老张一想到一年过去了,终于可以回到故土,就开心的不能自已。他一直在一旁跟排在前面的工友攀谈,而福贵,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偶尔插上些话罢。工友聊着聊着说道回家了要请亲戚朋友吃饭,因为自己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大学。老张一听,立马对他说恭喜恭喜,工友笑着应下了。
林福贵听了,也道了声:“老徐,恭喜啊!”老徐哈哈地笑着:“咱兄弟就不说谢谢了,老林!我家闺女也是你家闺女嘛!”林富贵还未来得及回答,老张便道:“对对对,老徐这话说地在理。回来咱们得喝他顿酒水啊。”林富贵听着老张的话,只摇摇头对老徐笑道:“被惦记上了。”老徐摆摆手说:“无妨,无妨。酒水多的是,回来够他喝的。”便又和老张谈天说地去了。
看着老张愉悦的笑容,福贵的脸上也渐渐显出笑意,而后,却又立刻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老张知道自己心中的紧张与忧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自己思量:虽然已在队伍里排着队,但票数终究有限,这里有这么多人,我真的能买到一张车票回去么?更何况,如今的年轻人大都在网上定了票,这样一来,几率是更小了的。想着想着,福贵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双手,右手伸向了裤袋,拿出烟盒,想抽出一根烟来,却突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意识到车站内人太多,不适合抽烟,只好又默默地放进了口袋。
福贵试图通过与老张聊天来缓解这种心情,却常常在交谈的过程中不时愣神。他的眼前,总是冒出家中妻儿的面容。几年了,儿子庆阳该又长高了罢,妻子嘉珍也许又在帮自己织今年的新毛衣了,去年她寄来的毛衣现在正穿在自己的身上,依旧如新织的一般。想到这些,他反而愈发地担忧了,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又要失信与儿子,怕今年又买不到那张廉价,却又珍贵的车票。
福贵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觉得自己混身都在叫嚣着酸痛,这感觉将他拉回了现实。他伸手揉了揉自己那双酸涩的眼睛,动了动腿脚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张和工友已经停止了交谈,而四周,似乎也没有那般嘈杂了。福贵扭头望了望四方,发现旁边的几个售票窗口都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排队,更多的人则只是垂着头慢慢地往门口走去,一改先前那争先恐后地往售票窗口挤的情形。看到这,福贵的心噌地猛然一沉,随即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前面仅有三个人,他便愈发地紧张了。
老张看到福贵转头张望的样子,只是淡淡地,沙哑着嗓音道:“那些人要买的票都卖光了,唉,又是卖光了啊。”福贵看了看老张,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些话来,只是在心里叹息,是啊,年年都是这般光景,年年如此……
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可以和售票员打上了照面。看着面色冷淡的售票员,老张和颜悦色道:“我们需要两张去s城的火车票,谢谢。”售票员瞥了两人一眼,手指敲打了下键盘,老张和福贵此刻的心情就宛若这哒哒的键盘敲击声,在胸口砰砰地飞快地跳动着。很快,售票员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间微微皱起,只是这表情太过短暂,以至于福贵和老张都未曾看到。而后,淡淡地说:“只剩一张了,你们要么?”一听这话,福贵和老张的脸色齐齐一变,福贵用祈求的语气说:“小姐,你是不是看漏了?再仔细地看一下吧。”售票员漠然地看着福贵:“我说了没有就没有,这几天的票都被抢光了,这张还是有人退票才能剩的。要买就快点,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
此时,身后排队的人也在崔处道:“你们倒是快点呀!我们也着急啊……”福贵听着身后人的话,来不及思考,只微微看了愣着的老张一眼,便对售票员说道:“我们买。”售票员迅速地办好了手续。
拿到车票后,福贵紧紧地攥着手里那张回程票,此刻,那张票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口,堵的他喘不过气来。终于,两人从车站内走到了门口,站在在那巨大的玻璃门前。福贵暗自深深吸了口气,喊了声:“老张!”而后一把拉过老张的右手,迅速地将手里的车票硬塞到他手里,再将他的手握紧,那票,便到了老张的手中。老张看着福贵的举动,顿时愣住了,在他怔住的瞬间,福贵已飞快地掏出了口袋里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烟雾,然后再吸,再吐。
玻璃门里映出福贵的姿态,缭绕的烟雾将他的脸庞微微笼罩,如那吞云吐雾的神仙,让老张觉地灰蒙蒙地不真切。直到听见福贵沙哑的声音:“老张,票,你拿着罢。只是,我有些事想请求你了,你能帮我把这袋子拿回去吗?这里面是给庆阳和嘉珍买的东西,不是很重。”转眼,一根烟就抽完了,福贵将烟头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又抽出一根,点燃,又猛的吸了起来。
老张望了望福贵,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捏着的票,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低声道:“福贵,还是你回去吧。算算,你已经两年没见过庆阳和嘉珍了,去年老哥刚回去过,今晚我再打个电话告诉我家那婆娘就行了。”说着,便一把扯过福贵没拿烟的手,摊开,将票放至他手心,再用力地将福贵的手握紧。“唉,说实在的,你也该回去看看了,这都几年啦!再不回去,怕是庆阳都不认识你了。”老张半开玩笑,故作轻松地说。
福贵听言,掀起眼皮,望着老张,动了动嘴唇想拒绝,但想起家里的儿子和妻子,只暗淡下神色,默默地说道:“老张,咱兄弟就不说客套话了,总之,谢谢你了!要什么要带回去给嫂子的么,我帮你拿回去罢。”
老张从随时带着的大包里翻了翻,颤巍着手拿出一条花色的围巾,他轻轻地摸了摸上面的花纹,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给你嫂子买的围巾,这么久了,我还是头一次买东西送她。就麻烦你带回去给她了。”然后露出了浅浅的笑,老张将围巾仔细叠好,装进透明的包装袋,才递给福贵。看到福贵将围巾放进了自己的蛇皮袋,老张才放心地说:“福贵,我就不送你上车了,等下你自己去罢。我得赶回去跟老板销假了,不然安排不到工作。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处嘛,哈哈,能多赚点钱呢!”说着,拍了拍福贵的肩膀,便自顾自地走了。老张背对着福贵摆了摆那粗糙的手,示意着再见。
福贵独自站在门口,凝望着那略微弓着的背,那虽穿着羽绒服却依旧瘦小的身影慢慢地走远。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福贵的裤腿,此时,他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十分酸楚,手里的烟慢慢地凑近嘴角,轻轻地吸了一口。他终于明白了去年自己将票让给阿林时,他的感受,阿林定比没回去的自己更难过罢。直到老张的身影消失在人潮拥挤的街道,福贵才将烟头捻灭在垃圾箱上,仍了进去,转身去搭乘回家的那列车。
车上,满身归家之人,形形色色的都有。福贵买到的,是站票,所以只能站着两天了,人,太过拥挤,使他觉得这段路会比往常艰难,但他心里仍是非常高兴的,无论如何,熬过两天便可以回家团聚了,只有想到家里等着自己的妻儿,福贵便不觉得累了。
夜间,福贵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噜噜地叫唤着,许久未停,仿佛嗷嗷待哺的小孩的哭声,竟愈发地响亮了。福贵艰难地从自己的蛇皮袋里摸出了上车前买好的一桶泡面,想要填饱自己的肚子,只见过道里都是人,毫无下脚的余地,热水器就在十步开外,却无法迈步而去。突然,福贵发现人群中有一桶泡面在一行人的手中慢慢传递,直到打好热水后,又原路返回。便想着要不要也试试,还未想好,肚子的叫声竟惊动了贴着他的一个看着很憨厚的工人,工人看着福贵只笑了笑,说道:“来我帮你递过去吧,我们每年回家都是这种情况,习惯了就好。”福贵只得将泡面给他,并报以一笑。这泡面,经过了几十人的手后,终于又慢慢地传递回来了,拿到热腾腾的面,福贵觉得心里五味杂交,总之,他自己是分不清那是庆幸,喜悦,酸楚还是什么了。
在福贵艰难地吃面时,不远处那个坐软座是黄发青年嘟囔了一句:“这什么味,真冲!怎么每次坐车都有人吃这些东西,就不能买点牛奶面包么?”福贵刚刚进嘴的面顿时不知该继续吃还是吐出来了,难堪中,他还是硬着头皮吃了进去。而后,对着那剩下颇多的面,福贵不知该怎么办了,总不能就这么扔掉吧,多可惜啊,况且自己还未吃饱。身旁的工人此时浅笑着对福贵说了句话:“继续吃罢,大冬天的哪能饿肚子呢?这些人的话当不得真,你只当做没听见就行。”
福贵想了想,便继续吃了,还要站一天呢,不吃可咋熬呢?吃完面,喝了口热汤,福贵身体也舒畅了,垃圾还是让人递着扔了的。
半夜,列车不停的穿行,窗外挺直的树迅速后退,远处黑漆漆的一片微微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似是农家为将归之人点亮的路灯。福贵将视线从车窗外的黑夜繁星之景中收回,也收回了自己烦乱烦杂的思绪。当眼神触及车内,发现的,是让自己也十分难以表达的一幕。不久前,车内有刺耳的小孩的哭声,有年轻人不满的抱怨,有情侣间的悄悄蜜语,而此刻,只剩下了不知是哪个熟睡之人的阵阵呼噜声。本来站着的人,也顾不得地上如何,垫了张过时的大报纸,便坐下,靠着旁边的座椅睡着了,过道上,坐满了人,有个父亲,怀里还抱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竟就这样相拥而眠了。
福贵站在人群中望着这一幕,看了许久许久,待他转了转头,发现远处也站着个中年人,朝着他笑着招手,算是打了个招呼。福贵惊喜之下,想喊出声来,但意识到旁人都在睡觉,就马上噤声,对面之人也将食指贴于嘴唇,示意他别喊。福贵点点头,两双含笑的眼睛默默交流后,福贵也和身旁人一样,慢慢地坐了下来,弯曲了双腿,枕着双手将头埋在膝盖里,而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耳边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悠远,直至消散。
两天时日在煎熬中,终于过去了,福贵想,如果再来两天,自己怕是熬不住了。他单肩背着自己那硕大的蛇皮袋,颤抖着腿走下了车。慢慢悠悠走出了车站,在门口,一束和煦的暖阳照照在他身上,感觉暖烘烘的,就连寒风吹过,他的不觉得严寒了,反而觉得凉快清新,抬头仰望,也不怕阳光刺眼了,只见家乡的天,此刻竟是如此湛蓝,蓝幽幽一片,没有一朵白云。
福贵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突然激动地想大喊一声:我终于回来了!他站了一会儿,在站外的早餐摊点吃了碗粉,填饱了叫嚣着的肚子,就搭乘了辆亮黄色的公车归家了。
新春之际总是如此,车上挤满了人。福贵上了车,手握扶手,默默地站着,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是多么地欢愉,快活。两年了,终于能回来看看妻儿的面容了。突然,福贵好似听到了有人叫唤他的声音,福贵回头望了望,惊喜得发现是同村的林家嫂子,喊了声:“嫂子,来赶集咧。”嫂子笑着道:“是啊,购置点东西,你刚回来吧。哎哟,你家庆阳要知道你回来,可要高兴坏了。”福贵听言,也笑着应和着。
车子在绕着山道飞驰,道路飞烟四起。灰蒙蒙的烟雾中,家里的小院银杏青翠,宁静悠闲,妻子在屋内抚摸着刚织好的毛衣,庆阳拿塑料盘在院里逗着阿汪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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