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文末我写道，蒋捷先生踏着竺山湖的渔歌声声，向我们款款走来了。其实，之前，他刚从吴江经过，并且在船上即兴吟唱了下面这首“歌”：
一 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秋娘渡、泰娘桥：此代指吴江一带风物名胜之美。秋娘、泰娘：唐代歌伎，后泛指善歌貌美的歌伎。银字笙：镶银的笙。心字香：心字形状的香炉。
词意：
春愁一片，惟有酒精可消。行驶在吴江的船儿，随着波浪轻轻摇荡，岸边酒肆的酒帘，正迎风殷勤相招。过了秋娘渡，来到泰娘桥，一路上斜风飘飘，细雨潇潇。
何时才能回到家中，让爱妻为我洗去长袍上的风尘，然后共调笙瑟，焚香闲聊？时光易逝，快得让人来不及回味，转眼已是春去夏来，景物换成了红樱桃、绿芭蕉。
这是一首天涯倦客的思归曲，写得灵动流丽，真挚深婉，以极富音乐性的节奏，将读者带进夹杂着风声雨声的一片春愁中。
我想，这不只是感叹春光易逝、年华易老的愁，也不仅仅是羁旅漂泊、倦游思归的愁，其实词人真正想抒发的是离乱颠簸中的流亡之愁。
由于作者生卒不详，生平事迹难以考证，我们只能从有限的资料中得知他大概的人生轨迹。
而这个生卒不详，某种意义上得“归功”于南宋的覆灭。
文天祥兵败福建惶恐滩四年后，当他被俘无奈在珠江口外的敌船上慨叹“零丁洋里叹零丁”，接着又在崖山哼唱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久，1279年3月的一天，另一位抗金义士陆秀夫抱着8岁的小皇帝赵昺纵身跃入大海，南宋王朝彻底淹没在汹涌激荡的历史浪潮中，正式宣告结束。
从此，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手持弯弓大刀，真正登上了中原大地的舞台，并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七个封建正统皇朝-元朝。
按理，忽必烈基本上遵循了已故名相耶律楚才尊儒崇汉的种种方略，对读书人及前朝官员礼遇有加，各方面的表现并不比腐朽没落的南宋王朝差，但一些前朝遗民还是不敢背负数典忘祖的罪名，俨然一身正气辞退归隐。
蒋捷，就是其中一位。
有时就想，这或许无关对错。不肯入仕新朝并不一定就是高尚坚贞，臣服新君也并不意味着软弱和乞怜，更多的可能是文化归属和文化选择的问题。
其实，当时的女真或蒙古虽说都是异族，但在与南宋的交往中，也不全是血与火的厮杀和碰撞，华夏文明或者说汉文化，正以细雨润物微风轻拂的方式悄然影响着外族尤其精英阶层的思维理念和治国方式。
是的，即便是那位穷兵黩武的海陵王完颜亮大举南侵时，高喊的也是“王者之师”行“统一大业”的口号。我们不妨来看他的一首词作《鹊桥仙》：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
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
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一般人想不到，这怎会出自一个嗜血成性凶神恶杀的侵略者口中，这分明是跃然纸上的儒将风采啊，且语出倔强，颇具豪迈之风。
至于那个出身契丹贵为辽朝显赫皇族，后为蒙古第一谋士的耶律楚才，更是深谙汉文化精粹，儒佛兼修，在帮助蒙古汉化的进程中作出了巨大贡献。我这里也顺便抄录他的一首词作《鹧鸪天》：
花界倾颓事已迁，浩歌遥望意茫然。
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
横翠嶂，架寒烟。
野花平碧怨啼鹃。
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
虽算不上一流作品，但也写得意境博大又情韵并致。
耶律楚才似乎早忘了民族身份，他关注的显然是更宏大的历史进程，深棕色的眼眸里全是灿烂辉煌的中华文化。可以说，耶律楚才是促进蒙古贵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第一人。
写到这里，我又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位与耶律楚才同时代的大学问家，他就是金末蒙古国时期的元好问。他是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在文学上起着承前启后呼应南北的作用。
元好问一生坎坷，仕途困顿，兼有国破家亡之痛，所以他的诗词等作品大都具有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倾向，且豪壮、清雅、不事雕琢。具体到他的词，则以苏、辛为典范，兼有豪放、婉约诸种风格。
他那首《摸鱼儿·雁丘词》起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是对人间至亲至爱的盛赞，是中国文学史上歌咏爱情篇章中最感人心魄的名句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有国破家亡之痛，有被俘囚禁之辱，但晚年的元好问为了弘扬传统文化，曾觐见忽必烈，劝说后者尊崇汉学，任用儒士治国。凭此可以看出，元好问是位信奉大义而不拘小节的君子。
说得有些远。
我其实想表达的是，每个人，都有理由走自己认为正确的人生道路，有权利选择适合安放自己灵魂的生活方式，我们本无权指摘。但我认为，只有那些适应时代潮流并能在汹涌澎湃的激浪巨涛中敢做弄潮儿的人，才是时代真正的强者、俊杰。
当然，蒋捷只是一位词人，他的选择无可厚非。我们只希望他未来的人生安然平顺，能做自己生命的主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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