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之

作者: 看风景的我 | 来源:发表于2023-01-15 20:13 被阅读0次

    盛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靖国公世子是个病秧子。靖国公府军功起家,祖上原只是个大头兵,因生逢乱世,战场上骁勇,一路由伍长、什长提拔到游击将军,历经几代人,晋升到现在的靖国公。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先人造下的杀孽太重,是以他们家门第虽高,却是子嗣艰难。这一代更甚,靖国公程赳及冠后成婚,一直到三十二岁才得一子。

    就连皇帝也知道他求子心切,程夫人临盆那天,特地指了国师元和真人去为小公子批命,谁知小公子生具异象,且命格极轻,体质孱弱,只有静养不见外人,精心照料,方能得保天年。

    靖国公大恸之下,求了皇帝挂冠归隐,不再沾染血腥,一心保住这点骨肉。皇帝念程家世代功勋,不忍他绝嗣,便只收了兵权,保留国公荣衔,仍赐住原来的府邸,并许小公子靖国公世子之位,加冠后便可袭爵。

    靖国公自然感激涕零,交了虎符,自此闭门不出,一应故旧好友都不来往,只时不时有行色匆匆的郎中进出府门。小公子长到十二岁,京里竟没人见过他是什么模样,靖国公府也成了盛京城里最僻静的所在,只有闲人们茶余饭后嗑牙时,偶尔提一句,靖国公当年英勇,可惜后继无人。

    永寿十五年初冬,靖国公府后墙的寂静被一阵慌乱脚步声打破。一个脸圆圆的红裙小姑娘,看年纪有八九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惊惶地回头张望,怕身后那些人追上来。

    “喂!你跑什么?”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姑娘吓得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跑了半天,本已又累又怕,全凭一口气强撑着,这时脚疼得厉害,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着抬头,院墙里有棵大树,伞盖一样的树枝伸到外边来,上面坐着个青衣少年,衣服颜色与树叶融为一体,只一张脸眉目鲜明。

    少年有点慌:“哎,你哭什么?我可没吓你,你自己摔的啊。”见她越哭越委屈,少年一跃落在她身前,蹲下来,拉过她右脚按了按:“别哭啦,就是崴了脚,我给你抹药,很快就好啦。”

    小姑娘见他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眼里亮亮的,脚疼都忘了:“你会飞吗?”

    忽然有个粗哑的嗓子喊:“我听到那丫头哭了,肯定在前面!”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小姑娘一颤,挣扎着要跑,青衣少年按住她:“别怕,我带你躲起来。”

    他托起小姑娘一纵身,进了院墙,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跳回树上观望。

    只见外面一群家丁样的汉子追过转角,却不见人,为首那人眼珠一转,低头在地上仔细找起来,不一会儿喊道:“在这里了!”几人纳罕,围上去看时,尘埃上几点圆圆的水迹,那人得意道:“定是那小丫头哭的,她跑不远!”

    一行人吵吵嚷嚷向前追去,小姑娘这才松了口气,少年也已跳下来,问她:“那些人为何追你?”

    “我也不知道,就听他们说选什么宫女,要我去,我不愿意,他们就来抓我。”

    “哼,这些坏蛋就会欺压百姓 !别担心,我给你拿些药,派人送你回家。”

    “我……我没有家。”

    “啊?你家人……哦,那你可以住我家,我家地方可大了,人又少,随便你住。”

    “你是谁?”

    “我叫程简之,你呢?”

    “我没有名字,田家姐姐叫我小莲,后来大家都叫我小莲了。”

    “那我也叫你小莲,你喜欢住园子里,还是水边?”

    “当然是水边啦,有水的地方,小莲才好扎根呀!”

    “哈哈,你要是真扎了根,记得喊我去挖点藕来做莲藕汤。”

    少年少女的一问一答中,时光悠悠而过,流淌成蜿蜒的河。

    永寿二十一年,程简之十八岁。这年夏天,西北雨水多,草原上牧草丰美,牛羊肥壮,一直蠢蠢欲动的异族养精蓄锐,初秋时,派出数万铁骑挥师犯边。

    皇帝这几年上了岁数,沉迷服药炼丹,广选佳丽,早就无心朝政,闻报边关动乱,只漫不经心挥挥衣袖:“着兵部商议就是。”

    可是朝中几名大将各镇一方,不能轻动,西北边关守将支撑不住,军情告急。众臣上书恳请皇帝召靖国公领兵出战,皇帝犹豫再三,请国师推演问卜以后,终于准了。

    旨意传到靖国公府时,程简之正躺在他那院的抄手游廊顶上,翘着二郎腿偷懒。秋老虎的天气,阳光有点烈,他把老爹布置的功课往脸上一盖,昏昏欲睡,反正《尉缭子》他早就滚瓜烂熟了,不怕抽查。

    “喂,怎么又爬屋顶,你是猴子吗?”

    小丫头真聒噪呀,程简之一边懒洋洋地想,一边大度地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突然膝盖微微一痛,程简之无奈揉了揉:“又调皮。”睁眼看时,一枚小小的石子叮叮滚落屋瓦,落进庭中池塘里,发出“咚”的清响,涟漪一圈一圈泛起,像小丫头脸上漾开的笑。

    “你都跟你的田姐姐学了什么啊?拿石子当暗器用也就罢了,这么小的力道,是要给我挠痒痒吗?”程简之故意气人,果然如愿见到小莲鼓着气呼呼的腮帮子,在粉绫裙的映衬下,气色好极了。只是这小丫头嘴里不老实,正小声嘀嘀咕咕,叫他“刻薄鬼”呢。

    “好啊,敢骂我,你的纸鸢还想要吗?”

    提到纸鸢,小莲立刻败下阵来,摆出讨好的样子:“没有没有,世子大人,我怎么会骂你呢?你最好了呀!快帮我把纸鸢摘下来嘛,我画了好久才画成的!”

    替她取下缠在身边树枝上的飞鸢,程简之跳下屋檐,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气:在庭院里放纸鸢,当然会挂树上,想来她也是陪自己关在这府里无聊得紧了。“等午后阳光不那么烈了,带你再去城郊玩半天吧,那边地方大,够你跑的。”

    本以为小姑娘会开心答应,她却摇摇头:“不用啦,我不想让你又染头发。”一会儿又补一句:“我喜欢你头发的颜色,银闪闪的,像阳光下的溪水。”

    程简之生而白发。小时候不会多想,渐渐大了,在府中仆役神色畏惧的窃窃私语中,他才知道,自己的白发被人视为妖异,并且命格轻,容易早夭,即便看在父亲功绩,没人打上门来“除妖”,自己也应该知趣,静静躲起来。

    可他从小活泼好动,国公府虽大,哪里关得住他,后来他母亲想了个法子,将他头发染成黑色,给他戴上摩合罗面具,这才能出去玩。长大懂事了,他看出每次自己出门,父母都会暗自担忧,便很少再提出去玩的事,他们反而怕他难过,时不时劝他去逛逛。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其实已渐渐不在意这头白发,虽有时觉得命运不公,让他生成这般模样,却也感激上天,让他有这样一对父母,即便所有人都会视他为异类,父母仍对他呵护备至。而且,现在多了个小莲。他凝视着阳光下小姑娘扬起的笑靥,小莲不会知道,她简单的一句“喜欢”,对程简之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程简之想着,就算永远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是后来,当他珍视的所有被敲得粉碎,他才知道,命运的残酷从来超乎想象。

    那天午后,程简之没能出门。皇帝下旨命程赳重新出任大将军,次日带半数京畿虎贲军赶赴西北。他知道从此一切都不同了。母亲也泪眼朦胧,但他们都没有劝父亲别去,一个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一个是言传身教的儿子,他们都深切地明白,靖国公程赳从来心怀天下。

    程赳与妻子告别的时候,程简之也在跟小莲告别。“我要跟父亲一起出征,他不带我,我偷偷去。”他眼睛里发着光,“你替我照顾好母亲,也好好照顾自己。”小莲懵懵懂懂:“你们要去打仗?很危险吧?”“是啊,很危险,但必须打,还要打赢。不然,所有人都会有危险。咱们一起读过的,'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是不是?”

    “可是我也读过,'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小莲打了个寒噤,突然明白程简之将要面对什么。

    “喂,你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偷看《吊古战场文》了?根本不适合你,会做噩梦的,赶紧忘了啊,忘干净。哎,你做什么去?”程简之说着话,就见小莲跳起来跑了出去。估计是躲着哭去了,程简之叹口气,他当然知道此去凶险,所以更要随行,父亲老了,身上的旧伤又那么多。

    次日程赳早早离府,程夫人送他到门口,回来就倒下了。程简之请了大夫,给母亲熬了安神的药,和小莲一起陪伴母亲到她入睡,留了信给她,悄悄离开。他一路缀在虎贲军浩荡的队伍后,直到大军扎营才得休息——他不敢骑马,马蹄声会惊动斥候,父亲发现他,会捆了他扔回家的。

    月亮出来的时候,他躲在营地边的树林里啃干粮,不能生火,怕被发现。等到了边关就好啦,他不信父亲还能把他从边关扔回家。突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得一口饼子噎在喉咙里,拼命捶胸口顺气。好不容易把饼子咽下去时,他已看清楚,月光下娇小的红裙姑娘,不是小莲是谁?

    “你怎么来了,难道母亲她?”程简之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小莲连忙摆手,小小声:“嘘……不是!夫人没事,我出来时看过,她喝了安神汤,睡熟了。”

    “那你?我肯定不会带你去边关的!”

    小莲白他一眼:“我才不去,还要照顾夫人呢。昨晚我去找田姐姐了,她有一种药,吃了能保你打架不受伤的,我好说歹说才要来半粒,很宝贵呢,快吃。”她一翻手腕,取出药来,果然是半粒,殷红的药丸指腹大小,托在细白手掌中,断面整齐,像是利器切开的,渗出一股清香。

    原来她跑出去是给自己求药,程简之虽不信有什么药能让人不受伤,却感动于她一番心意,偏偏嘴上还要气人:“呀,你手上有汗吧?这药还能不能吃了?”见小莲要恼了,才飞快取过药来吞下,这药微有甜味,在嘴里化成一股暖流,细品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小莲看他吃完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最后只道:“要好好的回来啊。”她从没这么郑重过,笑容也没了,圆月的光晕洒下,她虔诚的脸颊苍白到近乎透明。程简之满腹柔情,化作一句话:“我知道。夜深了,快回去吧。”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程简之再回到盛京城只用了五年,但五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尤其是血海中拼杀的五年,昔日少年蜕变成了满身肃杀之气的将军,眼中再不见当年跳脱随性。

    当初他追随父亲到玉门关才现身,父亲狠狠责罚他一场,也没能赶走他,只得让他留下当个亲兵。几年里大小战阵经过无数,功劳立下无数,纵使父亲有意压制,他仍从亲兵升到偏将,没人不服。

    军中盥沐没那么方便,他久不染发,头发渐渐褪回原本的白色,一开始自然众人侧目,可战场上的厮杀汉谁会真怕怪力乱神,被敌兵砍缺了半张脸的士兵大有人在,照样一起操练一起吃喝,相比之下,头发的颜色何足为怪?他便坦然自若,不再遮掩。

    在程赳和程简之的带领下,边军渐渐挽回颓势,尽复失地之余更向草原深处进兵,立志犁庭扫穴,以绝后患。永寿二十六年隆冬,大军逼近异族王庭。

    异族倾全国之兵要做最后一搏,程赳定计兵分两路,他与程简之领边军正面迎敌,虎贲军主将韩卓领援军侧方接应,可决战那天,异族拼死一战,虎贲军的援军迟迟不到,敌我双方两败俱伤,程简之战到力竭,虽未重伤,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异族人的长矛刺穿胸口。随着父亲的身体在北风中冰冷,他的血也凉了。

    当他以为自己要和父亲一样葬身雪原时,援军终于来了,说是中途遇袭,可敌军主力被牵制,哪有兵力偷袭援军?程简之当时不及细想,奋力率领剩下的人马,同援军一起扫荡异族王庭,结束了五年的征战。

    丧父之痛压倒胜利的喜悦,一名敬重靖国公的将官偷偷告诉他,援军晚到一个时辰,不是因为敌袭,而是主将韩卓以风雪迷途为由,命令士卒谨慎慢行,才贻误了战机。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争功!程简之咬碎了牙,父亲不是死在异族之手,而是被他交付后背的同袍设计而死。此仇当报!可韩卓……韩卓在这一役中表现得悍不畏死,已经身负重创,命不久矣。他按剑闯进韩卓的营帐质问,只得到韩卓苦笑:“是我对不住靖国公,应有此报!”说罢喉间咯咯作响,竟自死了。

    程简之茫然若失,只觉得一腔恨意扑了个空,似有无限块垒堵在胸中,不由提起拳头重重锤下,一口鲜血喷出,仰天倒了下去。

    边疆战报传到盛京,皇帝大喜,追封赐谥,三军各有犒赏,令程简之带虎贲军回京复旨,再行封赏。程简之带病接了旨意,一身素白披挂,领大军扶着父亲灵柩回京,一路披星戴月,望见盛京城门那日,正是初春第一枝桃花绽放。

    京城百姓闻风都来相迎,沿路拜祭靖国公,程简之含泪答谢,不经意间一瞥,路边一人俏立风中,裹着银色斗篷,风帽下露出长开了的熟悉容颜,可不正是小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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