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受不了夜深人静总要叹息的日子,于是就逃到山里去,很多时候往往如此,即使前途渺茫,但只要勇于放弃,总好过当下的煎熬。”老和尚起身行礼,对知府。
“哈哈哈,不妨说说你那夜深人静的叹息,我很想知悉我最引以为傲的徒弟,那个江南第一才子的...叹息。”知府摆手打断了老和尚躬娄的礼数,叫他不必多客气。
“江南太过醉人心脾了,连风,连花,连女儿家脸上的脂粉都透露出慵容,而我恐怕天生只能安心做个和尚,这份华贵的气度,恕贫僧承不起。”
“安居乐业所带来的闲适,有何不妥?”知府严肃逼视着他。
老和尚“自然是妥的,不过于我,不当。”
知府“这么多年了,这么大岁数,依旧矫情。”
老和尚“是啊,矫情惯了再也难改。江南再美,也只是大人您的江南,不是我的。”
“可这里边所有的东西,包括我的女儿,都是给你准备的!”知府青筋暴起,摔碎了茶杯。
“然而,我偏不想要。”
“算我求你,我赵某养你教你二十年,哪里有亏于你!你今日全部讲来罢。”知府摇摇晃晃,死命推拉老和尚肩,他要把陈年旧事一并摇出来,拿到眼前一遍一遍的看,把这个人给看穿,把自己给看明白。
“你没有对不起我,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来给你道歉,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同时也希望大家好好把往后几十年沉着地活下去。”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这里恼我。”
“心里面积压旧事的感觉很不好,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做了二十年的和尚,就学会了一件事,因果,要来了结。”
“给我道句歉就算了结了?”
“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你忘了老子在数九寒天教六岁的你论语?你说孔子真讨厌,世界上哪里有圣贤。你忘了你说要学功夫,我请了武状元来给你做老师,你却连马步都不愿意蹲。你忘了阳阳为你熬的汤?你和我的女儿一起骂我下手太狠太重,打得你起不来床,其实我哪里有你一半心狠啊,说走就走,真不愧江南第一才子的潇洒,可是阳阳呢?她等了你二十年啊。你告诉我,让我怎么原谅你?”
“抱歉。”老和尚说。
“后来你大了点,不再谈嫌孔孟,马步也能蹲了,可以说能文能武,你一鸣惊人,整个江南就像是你一个人的舞台,我好生欣慰,阳阳也以你自豪,你变得更加优秀,屡破奇案,屡立新功,天下再没有哪个读书人与你比肩,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人家一提起江南青天老爷赵万军,我就想起你,我不光头痛,老子心更痛!”
“老人家,抱歉。”
“不用了,你走吧。阳阳就要回来了,还是别见了。”知府突然变得镇定自若,闭上眼再不看他。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张喜怒无常的脸。”老和尚凑到小和尚耳边,轻轻地说。
他就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那么得笃定,那么得从容,不管悲伤还是喜乐的程度有多深,总拿捏在适可而止的地步,内心强大,却让我生厌。
“我们还不能走。”小和尚说。
“我会帮你救她出来。”老和尚说,他自然知道徒弟在想什么。
“不是这件事,我老觉得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道一句歉,因为我感觉得到,你其实不是想见他。是那个叫阳阳的女人吧?”
“对啊,没错。”
“最后要找的那个人是她吗?”
“不是她,只是这次下了山,顺便想找她,道歉。”
“你为什么总要道歉呢,到底亏欠了多少人,有没个数?”
“没有呢,应该挺多的。”
“我想也是,江南第一才子居然是我的师父,听着都像是在做梦。”
“给你造成困扰的话,也给你道个歉?”
“师父,你要保持住严肃地状态,现在这么轻佻,那知府正看着我们呢。”
“没事,让他看,我还不了解他吗。”
正说着,门开了。
“爹,我在万佛寺给你求了个平安符,那位大师说很管用的。”一位中年女子进来说道。
“这二位是?”她瞧见了呆呆端坐着的老和尚小和尚,疑惑他们为何注视着自己。
知府扭头不语。
“呃...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山上下来的和尚。”小和尚说。
“哎呀...听说了听说了,整个江南的百姓都在议论是哪两位高僧呢,原来就是大师你俩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求的苻挂在知府的卧榻。
“你看你,不是说让你把被子盖好吗,现在外面天这么凉,你一受冻,头又更疼了,年纪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了,让两位大师笑话。”这个应该是叫阳阳的女子从进门就风风火火的招呼着三人,她把父亲哄到了床上,又给二人添好了茶水,笑吟吟对着小和尚说“这位小师父长得可真俏啊。”
“你好你好...”小和尚迷茫地对中年女子说道。
“我叫赵阳阳,是这个老不死的女儿,虽然骂他老不死,但真心不希望他现在就死,所以,你们能治好他的头痛吗?”她真诚地看着小和尚,又将目光转向了老和尚。
“您是师父吧,求教大师,头痛具体怎么治呢?”
“早睡,早起,少操心。”老和尚紧蹙眉头,傻傻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小和尚碰了碰他,悄悄地说“师父,她好像没有认出你来啊。”
恍若隔世。
“胡说八道,要是这么容易治早就好了。”阳阳忽然发怒,崩发出比年轻姑娘还要泼辣的气势,骂道。
老和尚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鼻涕巴在了脸上,说“我就只有这点办法,实在对不起了。姑娘就当我是个骗子吧,告辞。”
他们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长街之上,小和尚问师父。
老和尚“这就够了,还要如何。”
“师父,我觉得你办事太不地道了。”
“小屁孩知道什么。”
“我真搞不懂你我们傻乎乎跑到知府家去做什么,你是专程想去刺激一下他吗?如果是这样,那你真的是太无聊了,如果不是,又显得更加傻乎乎的了。”
“我都给你说了,是顺便,顺便拜访。”
“你忽悠谁呢!你们那些恩恩怨怨我不清楚,但谁都看得出来你们的渊源深厚,这哪里是见一面就足够的,特别是你还道歉了,这才是最可耻的地方,想了结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很不负责任。”
“对不起还不行吗!我就只会道歉,我什么也做不了。”老和尚急躁得跺脚。
“那究竟为什么当初不辞而别呢?”
“做事难道非要有头有尾吗?我就是喜欢半途而废怎么了,我就是不愿当什么劳什子知府,不愿取阔气人家的大小姐。”
“半老不老的中年人的任性真叫人脊背发凉,说句实在的,我真为那个叫阳阳的老姑娘不平。”
老和尚气极反笑”你有什么好掺和的,没看见她都认不得我了吗,这不更好?”
小和尚“我们到底干什么来的?你一路瞒着我到这里,做些神经病一样的事,还叫我不要掺和,莫非不是你把我整进来的?”
“...对不起,我有点烦”老和尚忽然泄了气。垂下头,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
小和尚并不觉得满意,反倒是更加生气,鼓起力气一把将老和尚拉了起来,指着他一字一句,说“我再给你最后说一遍,对不起这三个字我不要听了,我不是来陪你缅怀你光荣又龌龊的过去的,现在我只想把婉儿救出来!你说过你要帮我把她救出来,莫再食言。”
知府家中
“他最终还是食言了。”赵阳阳在父亲卧室的镜子前自嘲,两滴泪水被镜光照得闪闪。“你知道吗,当年他告诉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赵万军给女儿披了件大衣,说“认出来了?”
“那种貌似无所畏惧实质却是畏畏缩缩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
知府“哎,他居然还给我道歉,这个孽障。”
“二十年了...”
“还是...忘了他吧。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了,你也已经是...四十岁的姑娘了。”知府痛苦万分,他现在只想将老和尚拖过来碎尸万段,告慰女儿苦等无果的年华。
“其实他没有对不起我们,父亲。”赵阳阳凝视着年迈的知府。
她说“或许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在意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昨天夜里我还在想,这个男人究竟想要什么,这二十年他得到了那样东西了吗。”
“畜生只会行粗鄙之事,他能有什么追求。”知府不屑语之。
赵阳阳慢慢将泪水拭去,眼神扑朔而又迷离“他要的我们真的给不了,父亲你知道吗,他要的是自由。”
“什么玩意儿?”
“就是自由吧,那种对规则的蔑视,对既定章程的逆反,不管你对他多好,对他多恶,他不看你一眼,只追随他的想法走,即便中途挨了刀也不怕,也难怪要做一个和尚,想来恐怕是因为...破戒的快感。”
“但听他那个徒弟说...这些年,他好像很克制自己。”知府不解。
“我说过,他的眼神貌似无所畏惧实质上却畏畏缩缩。一个人假如对所有事物天然反抗,那么他才是最猥琐的胆小鬼。他乍看是在约束自己,实际是保全自己可耻的对自由的虚荣心。”
“我不懂,不过好像你已经看开了,这就很好。”知府怜惜地说。
“放心吧,父亲,希望你也忘了他。”赵阳阳语气轻松。
“早该忘了,全当那二十年是一场梦。”知府惘然过后,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安详睡下。
他已经很老了,老的人再不能将记忆全部压在脑海里,伤身体,催人去。
他记得带着那个人从牙牙学语到意气风发,那个人也陪着他从地方县臣到统领一府,天下间最美好的师徒,莫过于此。
大概所有年迈之长者都善于放下,轻易地愤怒,轻易地平静,轻易地淡忘,总之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不追究,不质问,虽然我真的很想再问一句,师父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恐怕人生只给你我二十年师徒名分的时光,那就不再拘泥情短情长,全随风里去吧。
其实我一直以你为傲,我赵某最得意的徒弟,我从来不吝惜任何知识,我会的,我有的,我都要给你。
你也从来未曾让我失望。冠绝江南,艳压群芳的江南第一才子是我徒弟啊,我永远记得那天你为师父作的诗:
索看上下仁德,弃卷罢休,我师江南赵某。
虽然幼稚,但我真的很喜欢,那个时候,你也一定也以我为傲吧。一别二十年,这一次见你,我还是很满意,我的好徒弟。
你想走就走就好了,去吧,为师再不拦你了。
我不怪你,希望你也别再怪我了,唯愿此别之后,一场师徒,两不相欠。
如此就好。
赵阳阳推开了门,一弯新月照耀夜空,她于月光中闲庭信步。
还记得那个人说过,人可以闲庭信步,但必须胸有成竹。
他总是那么有把握,每件事处理得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也包括我。
这些年想来你行走过的地方很多,丛林,山丘,湖泊,你早就对我说过你钟爱的是天下山水间的气度以及各色的人事悲欢,而不是只偏安于闲适温暖的江南,也难怪你说走就走了。
其他大多数情人的告别都是一吻而走,你却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可能我只是你当年热闹宴席上的宾客,繁华过后自该独守落寞,我明白的。
你心忧众生,思虑良多,却未曾一丝一毫垂青于我,当年我说我喜欢你的英雄气概,现在才发觉是骗人的。做和尚也挺好的,再也不见也挺好的,都挺好的,可是你今天为什么要对我抱歉呢?你没有对不起我,抱歉还不如抱抱我。
你可是江南第一的才子,或者就是个平庸的和尚也无关紧要。只要你的眼神未变,那种隐藏在勇敢后面的胆怯眼神,我太喜欢了,老觉得你是在暗示我保护你。
“我怎么敢忘了你啊,我的少年。”
大概我是魔怔了吧,才被你消磨掉了如此多年华韶光。我知道你无意勾引我,要怪只怪你那天夺魁而归,偏还要带一份我最中意的蜜饯糖果,甜了我一整天,甜了我二十几年。
所以就算等待很苦,那也受得了。我愿意再等下去,无需你同意。自从遇见你后,我就知道人生苦短,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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