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口

01

深秋，通往我们菜园的路上，飘满了金黄色的落叶，那般神圣，那般美好，令人心底也充满了一种静谧，一种安然。

微风乍起，又有一些叶子簌簌落下。

我的丈夫，扛了锄头，拿了浇水工具，从对面走过来，见到我，马上笑眯眯地朝我挥挥手。

我也冲他挥挥手，笑着看他。

在高大的树木下，走在秋的怀抱里，而我在等你。一刹那，我忽然感觉这就是我心中最美最宁静的图片。

立在路口，感受这风，忽然就想起了我这一二十年爱折腾的人生。

我是2004年大学毕业后，到珠三角某区镇上的一所高中任教的。按我父母所言，女孩子，教教书，很好啦，不吃力，工资照拿，找个好人，一辈子安安稳稳，多好。

我一直都很听话，勤勤恳恳工作了几年，在人介绍下，和我现在的丈夫结了婚，并有了女儿。

孩子五岁时，我的心上渐渐添了心事。

那个周六的晚上，我下了晚自习回宿舍，已经将近十点。老小已经睡着，丈夫亮着一盏灯等我。几年来，他放假，总是赶两小时以上的车，到我工作的学校团聚，次日下午再赶回去。我们都是高中老师，放假时间极其有限。

洗漱之后，我回到房间。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便坐在沙发上，不想动弹，就呆呆坐着，忘记了一切。

他转过身来，问我，怎么啦？

我惊了一下，哦，把你吵醒了？

他慢悠悠地说，你太辛苦了，你们学校抓得这么紧。

我回他一句，没办法嘛，你们市区学校也好不了多少啊。

他说，我怕你时间长了，吃不消啊。这么多年，我们两地分居，孩子跟你，不时生病跑医院，大了上培训班又吃力。要是我们每天能在一起，我也能帮你分担些。

我站起来，坐到他旁边，说，我们没有门路，工作难以调动，除非我辞职，可是，你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养得起我们这么多人？

他看着我，认真地说，我们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做做，不一定要做老师。以你的认真劲儿，做什么做不好呢？

我心里一动，不禁苦笑，我怎么会没想过换工作呢？即便到了2012年，我们乡镇高中教师太清苦，一个月到手工资两千不到，但是为了升学率，学校抓得特别严，早六点晚十点，中间四十分钟吃饭，我总是很疲倦，常年贫血。

我读书时，可是文艺女青年。那时候的我，整天充满浪漫想象，热爱文学，视文字为最高信yang，最大的目标是当个作家。

可是我现在敢辞职吗？就冲这个编制，多少人还想挤进来呢。

他看着我，握住我的手说，我也知道啊，一个编制，大家看重的就是它的稳定和退休的待遇嘛，但是活并不轻松，你也不喜欢啊，你在这里磨一辈子，我觉得心疼啊。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02

那个晚上过后，日子瞬间又变成原来的样子。

我知道我难以离职，出身农村，从小读书，捉襟见肘，丁吃卯粮，如今好容易有了稳定的工作，哪里舍得离职？

这天，我依旧十点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坐房间发呆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是丈夫发的。

从前的你，意气风发，看一朵花一棵树，那么深情；看一本书，一场电影，那么快乐；看一个个孩子，那么由衷喜欢。现在市区晚报社在招聘记者，我觉得这个工作更适合你。

我向校长递完辞职信。当时的校务主任后面跟我说，真是年轻啊，你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

我心情复杂，强忍着离开了学校。

一家人终于能生活在一起。孩子在市区上学，丈夫会辅导她的功课，跟她做知心朋友。我只管静静地在电脑上写稿子，夜深人静，总有一杯热开水轻轻放在我的案头。

我常常要到偏僻的乡村采访，有些老百姓对我们有天生的抵触情绪，有些文章我不擅长……但是这些困难，我居然慢慢克服，并且每当一篇文章写成，那种喜悦，真是无以言表。

都说报社工资高，尽管我不是正式编制，但因为积极，成稿多，收入真的不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智能手机已经普及，纸媒迅速落寞，报社裁员，虽然我表现出色，一时不会轮到，但我敏锐地觉察到，虽然喜欢，但也不能死守不放了。

常在外面跑，我的危机感一日比一日重。

有一日，我去采访一个校外培训机构，看到那些创办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言谈中洋溢着功成名就之感，忽然意识到，这是新的风口浪尖。

丈夫说，以前在学校那么憔悴，现在居然想自己创办培训学校，不是更累？

我说，自己教，时间自由，我还是喜欢的。再说，纸媒的风口期已过，我进得迟了，现在眼看着收入越来越少，我不得不想办法呀！

看到我主意已定，丈夫对我叹了口气，没有多话。经过这两年的奔波，他知道我除了褪去了当初的青涩，还锻炼了身体，红润了脸庞，壮了胆子，得了许多见识。

我又一次辞职，拿出自己的积蓄，在一所名校附近办起了自己的培训班。

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做过教师，没有一点问题，开始就定下四间上下好几层的门店，兴奋地装修，下功夫投入金钱和人力，到附近大学选拔辅导老师，觉得一切都要做得最好。

丈夫只是看着，不置可否。我一意孤行，仿佛成功就在眼前。

发展起来，一切真没有那么简单。

打开门店做生意，横幅拉得气势恢弘，门前真可罗雀。

我站在店门前，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纷纷往同行店里去，看也不看我这里一眼。

我终于一天天睡不着觉。

03

怎么办？每天教室里空荡荡，门店一天的开支，租金、水电、员工基本工资等，算起来都不得了，我能挨得了多久？

情急之下，我不得不先遣散员工，换了个小小的门店。员工和管理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一切都自己教，自己做服务。

我一个文科生，边教边学。先从小学生语文开始教，得心应手，我发自内心地喜欢，小孩子也很喜欢。虽然英语发音不会很准，但是做题没有问题。

有一个叫小倩的女孩子是最先报名的。每到放学时，我就坐在门前，笑着看看那些孩子。有一次，她跟另一个同学一起走回家，恰好下起了大雨，小孩子惊慌失措，不知去哪里，我就叫她们到店里躲雨，并给她们家长打电话，叫她们适时来接。

她爸妈很感动，向我表示，上班的地方很远，其实很想找个作业班。他们很艰难地跟我开口，方老师，我们想叫孩子去你那里写作业，但是能不能帮忙放学时，到校门口去接一下孩子呢，我们实在没办法赶过来。

我哪能不理解上班族带娃的辛苦呢，当然很热情地答应了人家。

我毕竟是做过记者的，以前常常多个社区采访，多少会有人记得我，当我在那所名校小学门口，举起牌子，就等于向那些人宣告了我现在的职业。

有一个大妈见了我，说，哦，这不是晚报记者吗？你怎么也在这儿？

随后她见了我拿的牌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始与身边人窃窃私语。

记得刚从学校辞职时，我仍会害怕跟人打招呼，特别跟领导会面，我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但是我现在怡然自得，见孩子出来，马上堆满笑容，给他们塞上健康小零食，带着他们一起去店里学习。

不上课的时候，我开始钻研小学和初中的全部课程，买来一套套试题自己琢磨，再不懂，我就问丈夫，他在高中教数学，忙得脱不开身。当然，在职教师是严禁私下补课的，我禁止他到我店里来，但是我问他题目，他总是义不容辞地教我。

慢慢地，我初中社会和科学也会教了；数学题到手，也会做了，给孩子指点作业，也不再困难。

有一次，我把小倩接到店里，发现这孩子咳嗽得厉害，又没感冒症状，就打电话跟孩子妈妈汇报了一下情况，然后，我按照护理自家孩子的办法，给小倩熬了食疗方。

没想到，小倩妈妈第二天早晨给我电话，说孩子的咳嗽大有好转，言语中对我感激得不得了。

其实，我也不过偶尔学习并琢磨一下，让孩子少受一些吃药痛苦而已。

又过了不久，小倩的妈妈给我打电话，方老师，我家孩子的考试成绩忽然上了全班前十！真是太不可思议啦，本来我以为放在您那里，不太差就好了，但是没想到，进步那么快！现在她已经很习惯在您那里写作业啦，孩子说，喜欢方老师。

我听了言语上客气一阵，但心里头自然欢喜。

我不太会打广告，家长介绍生源也没有回扣可言。但来店里写作业和课程辅导的孩子越来越多，回头客增多，我想着终于赚钱了，还掉了前面的债务，我就可以轻松下来了。

这个过程，我走了整整五年，并且成功地熬过了YI情爆发的那段艰难日子，眼看着门店越来越热闹的时候，双JIAN来了。

04

我真是哭笑不得，拿着要退费的名单，望着再次空荡荡的门店，不禁感叹起自己十几年来的人生。

毕业了，当起了高中教师，辞职了，好吧，据说现在那所学校已经并入市属，工资和福利涨了几倍。

当了记者，好容易熟悉了业务，挣了两年高工资，没想到纸媒迅速过了风口期。

办了学科培训班，经历了一些挫折，没想到刚走上正轨不久，风口期又过了。

丈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说，这不是你的错啊，不要伤心了，要庆幸还没有扩大规模，这里要退租，我们先把这些事情处理一下，再图以后吧。

我们一起结算了所有账单，得出一个结论，我辞职这几年的收入，归结为零。

丈夫没开车，我跟着他慢慢走回去。

我们一路无语，丈夫只是叫我搀着他的胳膊，带着我往前走。

我们在市区的房子，还是多年前买的，老旧，但走进去很温馨。女儿已经读初二，她看着我笑了，双手围住我的肩膀，说，妈妈，我明年读初三了，您能不能陪我一年呢？我的功课，可只有一般般啊。

我说，可是，……

丈夫走过来说，可以呀，你妈妈现在安心了，可以给你当全陪家教了。

女儿脸上露出笑容，太好了，妈妈，欢迎您回归家庭！

我看了一眼丈夫，丈夫笑着，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的宝贝女儿。

晚上，丈夫见我又发呆，便坐在我旁边，开始开导我。

你呀，别多想了。人一辈子能超前预知的有多少呢？你看看我爸妈，年轻时本来可以当老师，但那时工厂收入多呀，都进了工厂。干了一二十年，效益差了，只好下岗，后来勉强补了社保，现在拿的退休金和教师拿的退休金哪能比，你说，他们跟谁哭去？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

还好的是，我爸适应得快，他们两口子很快开了修理电器的铺子，技术好，不被淘汰，现在生活还过得不错。现在养老金不够生活的，也多啊。都怪风口期没赶上，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是吧。

你年轻，刚四十，又积累了这么多经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一步一步来，现在这么开放的时代，哪里饿得着有心人呢！再说，万一不行，不还有我嘛！

我冲他笑笑，尴尬得想哭。

他说，别笑得这么难看！我们女儿说得对，你先管管她的学习，不管时代怎么变，女儿都是我们后半辈子幸福不幸福的根本。

我低下头去。

他说，其实，我还挺开心的，你在家陪读一年，除了带好女儿，你也可以散散心，再慢慢想后来，不好么？

我说，知道我事情的前同事们，在背后还不得把我笑死……

丈夫笑了，哎呀，我还说你出来这么多年，有进步了呢，没想到还这么小心眼，管人家怎么说，谁有你经历多，有故事？……

他忽然兴奋起来，这样吧，你先跟我种菜吧，我喜欢种菜！我在郊区租了一小块土地，那地主人说叫我种十年没问题，没事儿我们就去看看。我就想等我退休了，我就带你找个环境好的地方，我们好好种块地呀！哎，说不定，这个是永远的风口。

我朝他笑笑，他也朝我笑。一切都像是刚开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