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统年间,道教已兴盛一时。正一道总坛所在的龙虎山山下,不知何时起原先的一个小村落,如今已成为一座数万人规模的小镇,因了张天师在朝廷中的赫赫之名,此镇也受御赐唤作了天师镇。
天师镇周围密布着郁郁葱葱的山林,两丈宽许的官道,迤逦蜿蜒,盘绕着龙虎山通向山顶的道观。山下的百姓缺少可耕种的田地,多以依附山上道观所需的衣食和香火为生。
正一道受历代皇帝推崇,张天师治下教规严谨,所收之徒,不论外门弟子还是内门弟子,均以清修自悟为戒,除执事杂役不得轻出山门。但遇歌楼妓馆开在山下,都是驱赶逐之,偶有行凶害命的,也无需送到地方县衙,自有道人会去打杀,教派之威,可见一斑。
天师镇上有一家最大的茶楼,兼开着打尖儿住店的买卖。每到午时,都是坐堂的说书先生开讲的时间,多以隋唐年间的演义故事为主,间或唱些皇帝敬天谢表里的青词。正值时下将将入暑,长衫已难穿得住了,喝茶解渴的住客和镇上的听堂老主顾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小伙计一边来回穿梭忙着端茶送水,一边吆喝着场子好叫旁人坐定了听书。
一声压木脆响,说书先生开口说道,“上回书说到那秦琼秦叔宝……”
“好!”、“哎呦”,众人正听到心痒处,突然从大厅内墙的窗棂上传来一个叫好和树枝折断的声响。小伙计赶忙追了出去,只见一道青衫的背影,边跑边揉着腿脚,一跳一跳地钻进了屋后的小树林。
“又是易阳这个小道士来蹭书了”,小伙计看了看墙边快要光秃的石榴树干,说笑着摇了摇头便回去了。
“易阳!易阳!这个臭小子!一炷香的时间就不见人影了,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边四处找寻,一边抱怨的这个人,正是易阳的师父,赵传生,此人五十岁许,鹰钩鼻,吊眉眼,脸侧尖削如刀,黑瘦里透着股子阴狠。头顶一根铁黑色的发簪扎着束起的发冠,白边黑底色的道士长衫松松垮垮地像是搭在一身骨架上,紧绷着的绑腿和矫健的步伐,使他走起路来又如影随风,高深莫测。
正一道内天师之下,设有客、寮、库、账、经、典、堂、号八大执事。客寮库账,为内执事,经典堂号为外执事,其下又各设督管、总理两人,从事帮办的知客也有不少,这些人都是挂了单,四季皆有衣单钱可领的。杂役最多,非紧要之事,嫌苦烦累的活计都是打发他们去做的,月例钱虽然不多,却也不会少的去。最苦的是学徒,规矩多,上了山,要先学做饭,烧香,打扫庭除,苦活累活,日夜操劳。满两年还不算入教,要过签,就是但凡知客以上的道士有一个不满意,就会送下山去,再行考验。走了执事的门路留下的,也多是些亲眷。
到处都有森严等级、人情世故,修道人也概莫能外。
再说那赵传生,山东人氏,原先是个衙役,从父辈那里学来一身好拳脚,还是八卦门数得上的好手,却在永乐十八年发生的唐赛儿盗乱事件中,因缉捕不力被锁拿问罪。他事先得了消息,逃了出来,又被革了师门,便弃了妻儿父母,一路漂泊到了江西,凭借一身硬功夫入了正一道,还颇受张天师赏识,许以云水堂督管的职位,专行正一道门规戒律惩处之事。
前些年,赵传生得来家乡消息,父母都已过世,孩子夭折,妻子也改嫁去了异乡,便息了回去的念想,在天师镇上和裁缝铺的寡妇掌柜林嫂成了相好。这天便是他和林嫂约好的日子,带着徒弟就是方便打探镇上同门私自下山的,算是由头,不成想要回道观的时候,徒弟又不见了踪影。
此刻,赵传生躺在布料桌案后面的一张竹椅上,正一边眯着眼睛打盹,一边抱怨着自己徒弟的调皮顽劣。
“那臭小子平日里还算规矩,山上课业也不曾荒废,怎么就玩性那么大!下了山,就没有一丁点稳重的样子!这都过了晌午,不知道猫在外面什么地方游荡呢。”
站在柜台里埋头把算盘珠子打得“叭叭”响的林嫂,斜脸剐了赵传生一眼,没好气地说:“就你那没个正形的出息样子!还好意思数落阳儿!看那姓王的整日里倚红偎翠、大鱼大肉不说,走路四脚八叉地还围着一帮子徒子徒孙,羡慕了不是?!”
“放屁!我会羡慕他!就他!”
“谁放屁?!”
“我,我!是我!那臭小子都是你惯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可不就是那臭小子逮着你亲呗!再说一遍,咋的了?你比他亲妈还亲!”
“那咱合计合计,让阳儿下山跟我过?给你们那帮粗老爷们铺床叠被、砍柴挑水算怎么回事!”
“妇道人家,你懂个……什么!”赵传生硬生生把“屁”字憋了回去,“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吃苦,不打,怎么成!惹恼了,非得打断他一条腿!”
林嫂立刻嗔怒道:“你试试看!打断阳儿的一条腿,看我不打断你第三条腿!孩子乖巧,那眼力劲儿可比你强多了,临了也不见我们有个孩子,我可当自己儿子疼呢。”
“胡说八道!”赵传生皱了皱眉怒斥道,随后叹息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命苦,丈夫孩子都死在逃难的路上……太祖爷赶走了鞑子,河北地界这几年也太平了,来年我陪你回去,添把土,上炷香。”
顿了一下,赵传生欲言又止,提醒林嫂道:“那孩子有点邪性,你……唉,算了,我走了。”
林嫂听完赵传生的话,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身世伤怀,就被他莫名其妙的话激怒了,朝着起身出门的赵传生背影大喊着,“哎,我说姓赵的,又不是给你做儿子,什么狗屁道道,你才邪性呢!臭道士!让阳儿给我当干儿还不行啊!”。
说话间,赵传生已在五丈开外了,听见林嫂背后的喊声,头也没回,只是举起右手,摆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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