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年初一的清晨,在父亲的新屋里醒来。窗外很静,一缕晨曦钻过窗帘洒在被子上,这是自家的晨光啊,似乎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是什么。我像猫一样蜷起来,暖洋洋地想,就这样,地球也不转了多好。
小时候守完岁是怎么爬上床的都不知道,初一大早总是起不来,母亲一遍遍催,待会儿人家来拜年了,还躺被窝里不像话哟。说话间,同住镇上的大姑一家子远远喊着“新年好”就上门了,表哥表姐们蹿进房找我和弟弟,免不了被他们羞羞脸,将一双冰冷的手塞进被窝里挠痒痒,然后笑闹着穿衣服起床。
可现在不是小时候了,我懒了一会儿就精神抖擞,难得初一在这里,要和姐姐弟弟一起去给长辈们拜年。父亲留守家里,等着晚辈们登门给他拜年。
出门遇上堂哥嫂,带着儿子和新媳妇来了,唇红齿白的小夫妻十指相扣。眨眼间曾经看着在泥巴里打滚的娃儿已长成可以倚靠的山,我也当了长辈,这地球转得是有多快呢。
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都是挨家挨户拜年的,比城里还是热闹,一种愿意投入其中的、少有的亲切的热闹。
有锣鼓和唢呐声。一行人吹吹打打迎面而来,姐姐说是上谱,这一年新诞的娃儿和新娶的媳妇都在今天上进族谱里。还建小区没有祠堂,有一个大的食堂,供村里人操办婚丧喜庆用,上谱也在这儿。
族谱在前几年大修过一次,搞得轰轰烈烈,连远在海外的都联系上了,家族里有头有脸、有财有名的还真不少,主持此事的堂叔如数家珍。在族人们看来,这是关乎全族姓兴旺发达的大事,他们说起那些在遥远地方取得成功的、多年未曾谋面的族亲,深深为共同流淌的若干分之一的皇家血脉感到荣耀。
婶婶和父亲一样,留家等着我们。去年春节脑梗住院的老婶,今年完全好利索了,一个劲儿叫我嗑她亲手炒的瓜子。婶每年都不买市面上的瓜子,夏天吃的西瓜籽收集起来,洗净,七月流火曝晒干透,年前炒熟以待客。这种瓜子极小又极香,壳易碎,牙不整齐或嗑瓜子技术差的人往往只咬得一嘴壳。我家的人都️有一口能咬蚕豆的好牙,最爱这瓜子。
我细细嗑婶炒的小瓜子,这两年没有柴火灶,香气差了些。婶的眼老了,瓜子过了火有点发苦。婶拉着大姐的手唠村里的新事,大姐熟悉这里的每个人,她俩碰了头聊上两天也不会倦。
婶说起腊月二八那天去接金强媳妇回家,一板一眼像说书一样,自豪得很。
金强脑子有点不太灵光,不耽误吃饭睡觉干力气活,待人接物处理事情才看出短着一截,遇上拆迁不差房也不差钱,去年初家里张罗着娶了媳妇。这媳妇家原是知道金强的根底,不穷也不会这么嫁女儿,狠狠要了一大笔彩礼。进门一年儿子都落了地,新媳妇仍安不下心,嫌弃男人傻拙,不会外出打工挣钱,哭哭啼啼不肯过下去,腊月初三抱着奶娃回了娘家。
公婆带着金强去接了几回也劝不动,新媳妇不在婆家过年,男方家是会被嘲笑的,无奈来请我婶帮忙。婶是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又养了给族谱增光添彩的子女,在村里说话颇有份量。
婶说,去了那家她就这么四平八稳地坐着,也不低声下气,只说了三点。
第一,我家的人(指金强)是老实,但也不狡猾,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你们要他打工可以,年后就出去。你家女儿给娃断了奶后也一起去,公公婆婆会带好人,只希望小两口好好过。
第二,嫁过来没亏待你女儿,动不动就跑回娘家,这么没规没矩的,亲家也该管一管。这个年一定要回去过,老婆过年都跑了,我家金强丢不起这人。
第三,今天来接你是最后一次,不肯的话以后也不用回去了,年后就办离婚,把彩礼钱退回来,我们花多少钱都要打赢这官司。你舍得崽就去再嫁,我家有钱有屋,还怕找不到老婆么?
老婶那架势,多大阵仗都见过似的,娘家父母哪里真心想收回这泼出去的水,听到要吐出彩礼钱,赶紧好酒好菜地招呼,午饭后连劝带逼地送女儿回去。
婶绘声绘色地说完,再抓一把瓜子塞我手里。存在感获得极大的满足后,她开始讲另一件事,东堂的肾又坏了。
东堂三十多岁时得了尿毒症,幸好老婆的肾配型成功救得一条命。肾源虽没花钱,但移植手术和后期的抗排斥费用也不小,当时发动了全村捐款,我也出了一点薄力。到如今有二十来年,半月前突发脑溢血,把那颗移植的肾烧坏了,人还没醒过来,靠两天做一次血透续命。
现在东堂不差钱了。拆迁期间他靠临时搭建和占地多分了不少面积,遇着执法的就打着尿毒症的旗号,谁也不敢抓他。有看不过说几句的乡亲被报以老拳,包括那些曾经资助过他的人,没人和他打架,都不去惹那颗脆弱的肾。后来他用同样的方法接了些附近的土方工程,发了不小的财。
“躺在那里一天好几千呢,再怎么有报销自己也要出不少。真是冤枉来冤枉去,这次那些一起长大的没一个去看他。”婶鄙夷地说,好像那个没良心的人就在眼前。
良子又来请,让弟弟在回广州前一定去他家吃顿饭。良子在拆迁户中算清贫的,只得了两套房,寡娘住一套,自家五口一套,没有多余的可收租。没了地后,两夫妻一个给工地上烧饭,一个在环卫所做临时工。去年大儿子警察学院毕业,听弟弟的建议考上了广东监狱系统的公务员,几辈子农民出了个吃公家饭的,良子夫妇心满意足,一直念叨着要谢弟弟。
弟弟说太客气了,是孩子自己争气,他只在报考职位时参谋了下,没帮什么忙。弟弟在外打拼多年,蒙受不少人的提携照拂,对乡邻的事能出上力不会推脱。
良子再三恳请,直到弟弟答应初五去才起身告辞。今天虽是大年初一,他负责的那段马路无论年节雨雪都要定时清扫。
姐姐感慨,这人啊,有受了滴水恩紧记着的,也有被救过命还翻脸不认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所做的这些事,最终一笔一笔都漏不掉。
近午了,小区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人们仍习惯称这儿是“村里”。新的一年开始了,村里人用自己的节奏讲述着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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