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平是从厨房的舷窗里看着春生跳下去的。
船在阿根廷外海晃晃悠悠,风不大,几只贼鸥跟在船尾盘旋。二平把粘鼠板用火钳夹住,粘鼠板上砖头大小的老鼠已经筋疲力尽,两只小眼睛绝望的闭着。
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二平看了一眼窗外,吃饭的时间,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端着盘子盛晚饭的男人。春生像往常一样立在栏杆边,只不过这次,手里没有那个变了形的不锈钢碗。
五分钟以后,厨房里一股皮骨烧焦的味道,老鼠连带着粘鼠板进入了焚烧炉。
二平又朝外看了一眼,春生还在那站着,像那尊叫思考者的雕像。
又过几秒,二平看到春生一只手扶住栏杆,两条腿像被风吹的高粱杆一样,稍稍一弯,就跃过了锈迹斑斑的扶手,蓝灰色的工作服像一个披风,在那一瞬间打开,然后消失在船边。
二平一愣,旋即听到有人大喊,有人跳海了!
等二平走到船边,乌泱泱的海水里只有一只刚扔下去的橙红色救生圈孤零零的飘着。三长一短的警笛响起,船长、二副,人群越聚越多,唯独不见最该出现的大副,船沿着流向在转圈,扫海灯亮起,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平时最不起眼的人忙碌。
水温多少度,大概就能在海里坚持多少分钟,但这个前提是——他想活。
后来,再也没有找到春生。
2
二平上次跟春生聊天,还是半个月前。
春生像所有水手那样,每天把活蹦乱跳的鳕鱼堆进舱口,不下网的时候就拿着又细又长的针,把渔网上的破洞一个个穿起缝好。他又与其他水手人不一样,闲了抽烟喝酒打牌,他从来不干,每天要么拿着一本日历翻来翻去,要么对着航海图圈圈画画,他跟人很少交流。
有一天,大副把春生叫去,让他去看一封电子邮件。船上没有电话,常年累月就靠一个只能发文字的邮箱和陆地联系。
看完邮件,春生脸色煞白。踉踉跄跄走出值班室,经常开人玩笑的老万说,春生你咋了?看你这样难不成老婆跟人跑了?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风很大,在船的晃动之下,很难有一个人一直占据上风。春生毕竟年轻,三十二三的年龄正当时,然而打了没多久,老万身后就多出很多帮忙的人——他们都是一个地方的老乡。
打到后来,春生就死死躺在甲板上。探鱼仪上显现出来深红色的影像,大副在驾驶室里放下手里的塑料铲子,掸掸摆动那盆种了两个月的韭菜蹭在身上的土,拿起哨子走到窗边,对着甲板上吹起来。好像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哨音嘹亮,引来信天翁在头顶盘旋。
那天吃过晚饭,二平让春生来厨房,说给他留了点萝卜丝,是仅剩的一棵萝卜做的,萝卜是二平上船栽在土里的,不像其他放入冷库的菜,不管怎么做都是一个味。
那天晚上二平喋喋不休的说了很多,说咱们那地方船上就咱俩,你平时还是小心点。你不跟其他人说话聊天的也就算了,千万别去招惹他们,有什么忍忍就过去了。
春生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那瓶二平从国内带来的高粱酒。喝到最后二平问他,那邮件里到底写了啥?他看二平一眼,扬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看着窗户外边挂在天上的半个月亮说道,顺子娘跟别人好上了。
顺子是他儿,今年才满三岁,他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一岁。当年春生老婆家要十万彩礼,还要很大排场,春生爹娘一辈子种地,虽算不上贫困户,但也绝不富裕,七拼八凑给他娶完媳妇就欠了一屁股债。春生签了两年合同,来海上做水手。
二平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二平实在无法想象,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春生老婆,竟然也做出了这种事。春生拎着酒瓶子走到门口,剩下的两大口直接倒到嘴里,他远远的看了一眼海面,然后使劲把瓶子扔出去很远很远,海浪起伏,瓶子还没落水就看不到了。
临了他丢下一句,别告诉别人。
3
二平像一个怀揣着赃物的小偷,始终心里发虚,想要去把这件事情忘掉,却越压越压不住。在春生来打饭的时候,二平甚至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看他,二平怕眼神里有别的意思被别人看出来,也害怕改变了的眼神对春生更是一种伤害。
春生是船上唯一一个上完高中的,还曾经在村里小学当过老师,娶完媳妇第二年就有了两个孩子,他妈又得了重病,只得出海多赚钱。
过了大概四五天,船需要和货船靠在一起,把船上的渔获转走。靠船的时候,大副指挥着水手干活。系对面抛过来的一根缆绳的时候,大副让春生系在第三个铁桩上,春生非说这是第四个桩的。大副一把扯下自己的帽子,雨水顺着大副的头发往下流,大副拿着对讲机,骂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带着对讲机的十几个人都不说什么,就听大副在那儿不停的骂。
第二天二平跟一个经常来厨房蹭吃蹭喝的水手闲扯,水手说你知道吗春生真牛逼,昨天差点把大副打了,要不是我们拦着,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二平一怔,昨天怎么了?他说你不知道吗?昨天大副在对讲机里骂了春生快半个小时。
二平问他骂什么了?他还能打大副。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以他这样的大舌头都支支吾吾,二平想肯定是大副找他们开过会了,让他们不要传春生的事。
二平问他,那你们都知道了?他点点头,二平忽然有种很复杂的感觉,心里一直悬着的刀终于落下来了,似乎有些庆幸,落下来后,却铡在了自己心上,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
二平想替春生解释几句,自顾自地说春生人不错,都是他老婆不懂得珍惜,现在的女人和以前不一样了,都不懂得礼义廉耻。水手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二平,末了,什么都没拿就离开了厨房。
4
所有人几乎都开始在一夜之间疏远春生,见到他不仅不说话,还会行色匆匆的走开,像他得了什么病一样。
似乎很短的时间里大家就都知道了他老婆出轨的事情,他不在的时候总是背地里去讨论他。船上这个封闭的环境,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热闹很久,更何况是这么大个新闻。
也就是那两周,春生开始吃的特别少,每天面无表情的来打饭。有一次他来拿干粮,看着一个水手端着给大副盛的饭菜,他说,真是个小人,盛饭的人心知肚明,假装没听到。他又说,有些人,说话跟放屁一样。二平忽然想明白,原来说的是大副,他大概猜是大副把他老婆的事情告诉了别人,然后一层一层,很快就在船上尽人皆知了。
事情的发展远超想象。有人甚至把一只有漏洞的破鞋挂在了春生门口。春生看到鞋脸色发紫,但只能无奈的自己摘下来扔掉。春生更沉默了,连续几天没有和别人说过话。
春生跳下去的那天中午,两个来打饭的人声音很大的在那儿说,不知道春生老婆跟谁在一起更爽,春生就在他们身后,手里端着空碗,低着头,脸色发绿,两只眼球充血膨胀,继而像撒了气的气球,干瘪,绝望,捏着空碗走了出去。
那天傍晚,二平魂不守舍地去水手仓库拿水桶,走近闻到一股子血腥味,打开门,地上一滩鲜血已经快干了。
大副趴倒在一堆防护服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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