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作的女性,她唯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把自己所了解的、体会的东西讲述出来,无论美丑,无论有没有矛盾,不用去遵照任何准则,甚至不用遵从同一个阵线的女性。写作需要极大的野心,需要摆脱各种偏见,也需要一个有计划的反抗。
一本小说真正行得通,就是你脑子里有“碎片”发出的持续、稳定的声音,这种声音掩盖了其他声音,它们一直在逼迫你,想变成故事。你作为一个人,这时候你不存在,你只是这种声音和写作。因此你开始写,即使你停笔时,你还是在继续写作,你在处理日常事务、睡觉时,你也在写作。写作就是从声音、情感、故事的“碎片”不停转化成句子和话语,转化成黛莉亚、奥尔加、勒达、莱农的故事。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需要,一阵激流就像流动的水,加上学习的结果,对于技巧的掌握,这是一种能力,是对身体还有头脑训练的结果,有快乐,也有痛苦。最后,留在纸张上的是一个非物质的组织,包含各种元素,其中包括写作的我,写作的莱农,还有她所讲述的很多人和事儿,她和我讲述的方法,还有我汲取灵感的文学传统,我从这种传统中学到的东西。还有从群体智慧和创造力中学习的,我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用的语言,我们听到别人讲的故事,我们获得的伦理观,等等。总之,这些元素都有很漫长的历史,会削弱我们作为“作者”的功能,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创性”。
我尝试通过写作,讲出符合我的性别,体现女性不同之处的故事。但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去打造女性自己的传统,我们永远都不要放弃前辈留下的技艺。作为女性,我们要建立一个强大、丰富和广阔的文学世界,和男性作家的文学世界一样丰富,甚至更加丰富。因此,我们要更好地武装起来,我们必须深入挖掘我们的不同,要运用先进的工具去挖掘。尤其是,我们不能放弃自由。每一个女作家,就像在其他领域,目标不应该只是成为女作家中最好的,而应该成为所有作家中最好的,无论男女,都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受到任何意识形态的束缚,要摆脱所有主流、正确路线和思想指导。
文本包含的东西会超过我们的想象 。文本已经饱含了那个写作的人,假如你要去找他,他就在那里,你会比真认识他的人了解到更多东西。
漂亮的形式,可能会成为一种强迫症,会掩盖其他更复杂的问题:故事站不住脚,没法找到正确路子,失去讲述和写作的信心。为了摆脱这种状态,就要只关注把故事写出来。这时候,写作的快乐都在那里,我觉得叙事已经展开,只需要让情节更顺畅地进行下去。
就我所知,真诚是一种折磨,也是文学上深入挖掘的动力。作家一辈子都在努力,就是想找到些合适的表达工具。通常,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是:我可以讲出什么样的体验?我能够讲什么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一个作家要面对的最要紧的问题是:什么样的语言、节奏和语感适合讲述我所知道的故事。这些好像是一些形式上、风格上的问题,总的来说是次要的问题。但我很确信,没有合适的词汇,没有一个漫长的训练过程,学会组合词汇,是无法产生一些活生生、真实的东西。就像我们现在经常会说的: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是我的真实经历,这些名字都真实存在过,我描写的这些场景都是事情真实发生的地方,但这还不够。不得体的写作,可能会让一段真实经历变得虚假。文学的真实,不是建立在个人经历、报刊或法律的真实基础上。文学的真实不是传记作家记者、警察局的口供或是法院里陈述的那种真实,也不是虚构小说里的建的逼真故事。文学的真实,是用词得当的文本里散发出来真实,会溶于语言之中。它直接和句子里散发的能量挂钩。假如获得了这种真实,那就会避免刻板、平庸,也会避免大众文学里那些常用的技法。这样你就可以重新激活,会按照自己的需求塑造任何东西。
很少的几次,我好像记得做过的梦,我会记下来。我从小都有这个习惯。我建议大家都写下自己的梦境,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把梦境的体验按照醒时的逻辑记叙下来,这是对写作的考验。一个梦境清楚地证明:你要把它完完整整还原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把一个行为、一种情感、一系列事件通过语言忠诚地揭示出来,并不“驯服”它们,这不像想象起来那么简单。
我需要一个干脆的开始,句子清晰明确,不用展示漂亮的文字或文体。通过这种调子,小说才能稳稳地写出来,我带着一种忐忑的心情,等着另一个时刻的到来,就是我可以用一系列沧桑、刺耳、激动、断断续续、随时都可能崩溃的声音来打断那些平缓、稳定的声音。在我第一次改变语体的时候,伴随而来的是激动、不安和焦虑。我很喜欢打破我笔下人物有文化、有教养的外壳,让他们流露出粗糙的灵魂,让他们变得吵吵嚷嚷,也许有些歇斯底里。因此,我会在两个调子之间的过渡上用很多心思,我希望语气变得激烈的过程让人惊异,同时能自然地恢复到平静。实际上,讲述的声音产生断裂对我来说要容易一些,因为我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时刻,我心满意足地滑入那个状态,我很担心声音恢复平静的时刻。我很担心讲述者没办法平静下来,尤其是,现在读者都知道,她的平静是虚假的,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讲述的秩序很快就会被打乱,她会带着更大的决心和乐趣,展示自己的真实状态,我需要用一些心思让这种平静变得真实。
你提到了消失,这是你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费兰特:当然了,或者说,这是我反复写的一个主题,这和压抑以及自我抑制有关。这是我非常了解的一种状态,我想,可能所有女人也都有过这种体验。每次当你的身体里冒出来一种和主流女性相悖的东西时,你都会觉得,这会给你,还有其他人带来困扰,你要尽快让它消失。或者你天生就很倔强,就像阿玛利娅或者莉拉一样,假如你是一个无法平息的人,假如你拒绝低头,这时候暴力就会介入。暴力有自己的语言,这意味深长,尤其是在意大利语中:我要打破你的脸,要让人认不出你来!你看,这些表达都是对一个人的面貌和身份进行干预,抹去她的个性。要么你按照我说的做,要么我就会打得你屈服,让你改变想法,甚至杀死你。
我写了很长时间,但从来都没有发表的意图,也没有想着让别人看我写的东西。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演练,就是为了避免自我审查,这和写作的潜力有关。济慈说,对于他来说,诗人是所有一切,也什么都不是,诗人不是自己,诗人没有自己,没有身份,也可能没有任何诗意。通常,在这封信里,读者看到了一种美学变色龙态度。但我看到,作者大胆地和他的写作分开,就好像在说:写作是所有一切,我什么都不算,你们要去找文本,而不是我。这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态度,济慈把诗人从他的艺术中抽离了出来,把他定义为“没有任何诗意”的人,否定了诗人在写作之外的身份。现在我想到这句话时,我感觉它很重要。把作者抽出来——就像媒体理解的那样——让作者和他写的作品分开,这能创造出一个新的创作空间,值得从技术层面进行探讨。从《被遗弃的日子》开始,我逐渐明白,从媒体的角度,我的不在场成了一个让人诟病的空白,这其实通过写作可以填补。
引自 埃莱娜·费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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