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真凉啊!”她干瘪的嘴唇吮吸了一下雪糕,不舍拿下来,如孩童般对我笑吟着。
“凉吗?慢慢吃,吃了败火!”看着她,我心里隐隐间有一股莫名的痛。
“今日才回来啊?哪煞走?傍黑回去啊?”她又似乎认出我似的,对我呓语道。
“嗯,是啊,来看看你!”我明知道她听不懂,边说着,边把手里余下的零食,递到她那已经凸凸出骨关节,满是皱折皮的手上。
“走吧,快走吧,回家收拾下,要不今日走不了啊!”她接过零食,对我嘱咐道。善意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憨淳的哄骗。
“嗯,”我忽然想起娘前阵子对我说,她吃东西从不让人守着。蓦地明白了,她笑的含义
“那你回家去吃啊,别在外边,外边有风,吃了不舒服!”在她注视的目光中,我随手给她扣紧了脖领。想趁机搀扶她起身,回家。
“嗯……嗯”她听话的答应着。胳膊却倔强的甩开我的手,自己扶着身下的石头趔趄着起身。
终有,她费力的起身,缓缓走进那个小角门楼。看她走进杂草已经丛生的院里。我这才徐徐回身,边走边默默回看,怕她接着出来,好在那两扇已是漏洞的门,再没有被打开……
曾经那么一个要强的人,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在那个别人都少吃无穿的六十年代,她硬是靠着和外公走南闯北的揽活干。陆陆续续积攒着盖了七所砖瓦房,给四个舅全部都风风光光的娶了媳妇。
那个曾经人人提起,都面露羡慕的“老马家”;门庭若市的小铁匠铺子里。红红的炉火,闪耀着,也映红了外婆生命中最美的中年时期。
如今九十岁的她就这样犯了老年痴呆。也好,这也许是上天对她命运最后的“馈赠”吧!让在她余生不谙世事的混沌中,平静走到最后,这对外婆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省心!
绣锦—外婆的名字,听了给人感觉美好富贵。全村却没几人知道!都只她叫“老马家”!
外婆记得爹是徐州城里拉洋车的。她排行老三,身上还有两个哥哥,她也是家里最招人疼的“葱花”……
五岁那年,看似平常的日子却注定了她颠簸、多舛的一生!
这天早晨,一向乖巧的她,非要拗着坐爹的早车到街上玩,疼爱她的爹最终犟不过她,只好把她提进洋车里,拉着她走出了那个中年以后才回返的家……
到了街上爹很快接到活,把她寄放在了街边卖杂货的婶婶那,也就是从那这一刻起她的厄运开始了。
她在杂货铺周围玩到天黑,爹还没有来接她。看着独自玩耍的她,坏了良心的婶婶起了邪念,暗地里找人贩子以三块大洋的价格,偷着把她卖了。说“这孩子无爹无娘,可怜……”。
她在人贩子家里被窝养了两年后,又把她转卖给了另一个人贩子,这次马车整整走了三天的路。最后在一个叫“齐西”村里住下,她又被卖到一个大户人家。伺候那个穿着绿罗缎大袄,盘着圆鬏子,下身酱紫罗缎裤,不说话嘴角都向上撇着,没有一丝笑容;捧着“稀里哗啦”一刻也不停的水烟袋—威严苛刻的胖财主婆。
每天,天不亮外婆就起床,先把老太太的尿盆倒了,然后借着月光把屋地擦抹一遍。(老太太不起,是不允许点灯的。)再到厨房帮厨,做早饭。
太阳一杆高,老太太起床,她再近前服侍,老太太穿衣。收拾挺妥,立马到厨房里端进早饭。伺候老太太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利落了。再匆匆到厨房的下角落里,巴拉几口前天晚上老太太的剩饭。就蹲到院子那棵梧桐树下洗衣服。……
外婆18岁那年,土改工作组进了村,要解放受苦受难的苦命人,组长对她说“现在政府要解放你们这样的人,你可以自主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外婆满眼泪水,无亲无故,自由了她又能到哪里去?虽然她知道家在徐州……
离村不远镇上的铁匠铺里,有一个外来的小伙,人老实,厚道。于是工作组长做介绍人,外婆嫁给了外公。婚后外婆才知道外公也是个苦命人,八岁便跟随乡人出门打工,家里兄弟姊妹多,婆婆自私,出外做活的他几乎成年之后再没回去过。
从此外公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推着小推车走南闯北漂泊干活。走到哪,小推车就是家,从来不敢想有朝一日,有一个可以挡风御寒属于自己的“家”…… 他们几乎走遍了小城所有的乡镇,走街串巷。这期间“春,夏,秋,冬”四个舅和娘,姨都相继出生,外公喜欢孩子,收工之余看着围在眼前嬉闹的舅们,他决定安个家,不再漂泊,给儿女们一份安定。
于是他们从最初的借住,租赁别人家的房子,到逐渐买了一口老房子,再后来换购了一口挺新的房子,这回儿“家”算是彻底的安定下来了…… 但时时的深夜,外公常被外婆的哭声扰醒,她想家,也想娘了……
于是没有任何线索的外公决定给外婆找家,当外公巡向齐西老太太,提到找家意愿的时候,老太却对外婆的来源闭口不提,没办法外公只能找到当时在徐州市工作的同乡人,好心的乡人知道原尾后,在当时的《徐州晚报》上帮忙刊登了一则寻家启事……终于,一天事情有了转机,已是中年的外婆在乡人的陪伴下登上了开往徐州的火车…… ……
火车轰停的那一刻,外婆一路激动的心情,难以压抑间蓦然平静了。
看着站台上人头攒动的人流,她不知道再见亲人会是怎样的情形。她紧跟在乡人身后,见到了两个哥哥,爹早去世,娘也在两个月前故去。两个哥哥与她抱头痛哭,哭妹妹的遭遇,哭三十年后兄妹的相见!
也是在那一天,外婆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绣锦”,多好听的名字,满满浸透着生时爹娘对她的期许和祝愿!……
临走时,外婆把娘的照片揣到了怀里。带回了自己的家,这回她终于可以和娘下辈子不再分离了……可此后的许多年,年少的娘,还是在半夜总被外婆的泣声扰醒。“娘想娘了……”
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有男孩子的农户,儿子结婚首先待有房,其次是定金,几大件,各样式的铺盖,彩礼!两个女儿要嫁到婆家自然不用准备房子,闺女们出落得都不错,看中她们的小伙也不少,两个闺女出嫁时她按当地习俗陪送了好的布料和铺盖嫁妆!
四个儿子四只虎,外婆和外公努力积攒,在外公年复一年的轮锤中,在外婆精打细算的操持下,家境逐渐殷实。四口新屋,四个媳妇都相继娶进了家门,着实让村里人对外婆家赞羡不绝!
四个儿子结完婚,接着便是六个孙女、孙子的出生。在各自立家单过的媳妇们面前,外婆丝毫不敢松懈,每天哄带孙子,孙女。天长日久间自然少不了一些唇齿的碰撞,积闷久了的外婆便会到西郊,那里有一堆不名的野坟茔。
人眼稀少的晌午,远远看见外婆坐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哭喊着爹娘。命运多舛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去发泄自己心中的苦楚和悲愤。这种情形,童年的我记事了,在偶然间碰见过好几次,……也有些年!…… 晕荤的日头,风零散着她的头发,瘫坐在野坟旁泪线不断,撕人心脾的哭声,传着很远,很长,悠悠荡荡令人悚然……
终于孙辈们已经各自上学了,这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外婆和外公终于松了一口气,余下的时间就是他们挣自己的养老钱了。
算计着手里还有几个余钱,外公决定再买一块地,盖四间房单过。把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家把什顺便搬到南屋再起红炉。外公盘算着自己身体一向很算健朗,再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外婆坚决反对余外盖南屋,那又待多花费三、四千块,随着年龄增大,舅们一结婚另过后,她们手里的钱也只够盖四间南、北屋的了。可她拗不过外公,倾了所有的积蓄盖起了房……! 随后两三年时间里外公和小舅在南屋红炉里干了几年顺利的活计。
1992的一个早晨,本该早起做活的外公再也没有起来,医生诊断“脑溢血”。
整整五年,外婆全心力的伺候着瘫倒的外公,五年后外公去世,整个丧礼,刚强的外婆没流过一滴泪,就在殡送灵椁出门的那一刻,外婆突然回身转扑向房门口,爆含着:“亲人,啊哦……娘啊……”所有在场人都拉不住她,扑向了外公的骨灰盒,一些知道她身世的人,心撕泪竭陪她留完最后一滴泪……
此后独居的日子里。舅们,到她家的日子很少。前些年她还能活动自如,有时独自待在外公干活的南屋,没遍数的收拾着那些跟随他们大半辈子的铁家伙什,边念叨边数落,俨然旁边还坐着那个总是乐呵呵看着她的外公。
农村一天三顿饭,要烧柴草,外婆要强,总是推着哄孩子的童车,到西大门外去砍拾柴草。刚开始车子还能负以重载。几年后外婆老了,车子也被她推烂了!……九年前的一场大病,外婆差点离世。愈后什么也做不了了。如今90岁的外婆,神智时清醒时糊涂,有时会对着送饭的舅们问“你是谁?”“你来干啥?”……
在不算很冷的日子里,会看见她在门前的石阶上坐着,额前已灰白的短发肆意被风拨动,已显浑浊的眼光注视着远处,沉默,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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