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深夜痛哭(上)

我曾深夜痛哭(上)

喝酒的时候一定要配上一盘花生米，这是我的规矩。

打开始喝酒起，到今儿止，但凡有酒，一定有花生米，我的朋友都知道，朋友不多，都是十几年的交情，这不是昨晚上跟兄弟几个喝开心了，平常一斤白酒下肚不打紧的，不知道昨儿个是喝了多少，断篇儿了，一宿没安生儿，我妈五六十的人了，陪着我折腾了一宿，清早时候，竟吐出些黄黄的东西来，看着怪怕人的。

我叫林辉，树林的林，辉煌的辉，朋友都叫我辉子，我今年二十有四，能喝酒不爱喝酒，每次出去喝酒，我都是那个负责收底的家伙，结账，打车，送人，我几乎是没醉过，但是，昨晚上愣是喝多了，此刻肚子空空如也的躺在床上，该吐的已经吐完了，不该吐的也吐的差不多了，我妈回屋睡了，等天明亲戚该来了，大过年的家里少不了人来人往。

胸口总憋着一口恶心，一动不敢动，动一动怕是又要吐，这是一种新的体验，人难受的要死的时候大抵都这么想过，要是我这回挂了怎么办？那这之前的一切就是我的一生啦！我的一生如果只有二十四年，除了快乐少了一些，其他的倒还能将就。

在我出生的时候，交公粮的制度还没废除，我们家实在是穷，穷，从小伴随我长大。因为太穷，我爹妈只生养了我一个独苗苗，怕养不起，中间怀了也都打掉了，具体打了几个我不清楚，但是看我妈孱弱的身子骨，应该不是一个两个吧？我一个男孩子，愣是不到一米七，用老家的话来说，不到一米七的男娃就是个半残废，有什么办法，记忆里吃到的好东西就是鸡蛋，至于肉类，次数也仅限于过年过节。生日的时候妈妈会煮两个鸡蛋给我，庄重的站在厨房门口，用鸡蛋从头滚到脚，消灾。通常我的注意力都在鸡蛋，只想它快些到我手里罢了。

我也不知道家里为什么这么穷，妈妈说是爸爸太老实，可是老实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啊！爸爸说是因为要上交公粮，没办法出去打工，大概是太复杂，后来连我都懒得去想了。

爷爷给我发取名叫辉，希望我未来可以有辉煌的成就，可以读好书，爸爸是三兄弟里头最小的，因为大伯二伯都各生了两个女儿，而我就是我们大家庭里唯一的男孩儿，因此爷爷特别宠我，从不让我下地，即使后来会走路了也是，走到哪儿抱到哪儿，当然这都是妈妈告诉我的，因为在我记事情之前，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是麦忙季节走的，死于意外。据说当时邻居给力两颗红李子给爷爷，爷爷没舍得吃，就拿给我吃，我吃了两颗还想要，爷爷就把我给我妈妈带，说是去集上买李子给我。当时正是收麦子的时候，家里很忙，奶奶还因为这把爷爷骂了一顿，说爷爷简直把我宠上天了，谁知道爷爷这一去竟没再回来，被一辆拉麦子的车给挤到树上，当场死亡。自相车扭曲的不成样子，村里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被布蒙住的尸体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奶奶跟我们家的恩怨算是结下了。

爷爷的赔偿款，大伯二伯家对半分，虽然葬礼酒席的费用是三家均摊的，奶奶还在葬礼上直接开骂，骂我害死了爷爷，还要跟我爸断绝关系。妈妈说爷爷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一病就是大半年，没有缘由的发烧，先是在镇上的医院，打点滴打了一月之久，没有起色，医生查不出病因，每到傍晚就起烧。邻居有个迷信的婶子叫我妈去一个很有名气的人那里去算上一卦，看看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在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好转的情况下，我妈信了婶子的话，去算了一卦，那人说是爷爷想念孙子，给了我妈一张符，让我妈在傍晚时分到爷爷坟头烧掉，把灰烬放在水里给我喝，我已然忘记那灰烬混合的水的味道，却忘不了妈妈磕头时的虔诚，那时候她必然是笃定的相信她做的一切可以救我，当然，我依然病着，在傍晚时候起烧。

在镇上医生的建议下，妈妈带我去了县城，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医生让住院观察，就这样在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县医院很大，很吵，只是更好的医疗条件并没有使我的病好转，一个多月之后，爸妈又把我带回了老家，我回到了自己家，每天吃药。期间因为烧的厉害，还去到了一个很远的镇上住院。在秋天将尽的一天，我没有再起烧，忽然好了起来，说不清其中缘由，我又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七岁那年我开始读书了，奶奶给大伯和二伯家的堂姐们都买了卡通的书包，而我只有妈妈用布头拼凑的花书包，我不喜欢妈妈做的书包，觉得那花花绿绿的是女孩子才用的物件，可是我又不敢说，怕挨揍，从开始上学我就装着委屈。小学成绩一直很好，每次一等奖都是我的，雨伞啊笔记本啊各种，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总能听到别人的夸奖，大家都觉得我以后会成为有出息的人，大家都这样想，爸妈也这样想，虽然我还不知道出息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一定很厉害。所以当我以第一名考到县城里最好的学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平常，事情就该是这样的，就像春天来了花就会开一样平常。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会一直优秀下去，然后成为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然而我终究是让爸妈失望了。

进入初中的我一心想好好学习，事实上我开始也是这么做的，初一的课程很简单，于是我就晚上回来开小灶研究奥数，我睡在上铺靠近门口，楼道里的灯光正好找到床的前头，我就利用这天然的资源，每晚学的津津有味。吴俊是我们宿舍的宿舍长，吴俊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样生的帅气，可是脾气也坏。家里很有钱，衣服从来不洗，每次放假回来都要带好几箱吃的过来，明明两个礼拜就能回家一趟。他把带来的东西分给我们宿舍的人，吃人嘴软，大家都听他的话，有时候都熄灯了，吴俊要找个什么东西，他就把灯打开。因为违反了宿舍规定，扣分是难免的，这时候就要有人出来当替罪羊，吴俊指定谁谁就得去。一个宿舍就那么十几个人，像值日一样，轮流来，不久就轮到我了。

平时我和吴俊关系就不咸不淡，有次他问我吃不吃干脆面，我说不吃，而其他人都吃了，他不爽我这种行为，于是让别的几个同学摁倒我，愣是塞进嘴里才罢休，我讨厌他，但胆子小，从小爸妈就要我不要惹事，能忍则忍，干脆面那事儿像一口痰一样卡在那里犯恶心，而这次又要我当替罪羊，我心里更恼火了，虽然憋屈，但吴俊说如果谁不去当替罪羊，就把谁赶出宿舍，想想我得天独厚的宿舍灯光，我忍了。在班主任办公室挨了一顿训，因为成绩好才没被请家长，心里很气。回到班里已经是上晚自习的时间了，吴俊和其他几个人在得知我没有被请家长之后，竟然在那里冷嘲热讽起来，我只当做没听见，自顾自的写起作业，谁知道这一无视的行为让他更加恼火，他气急败坏的跑过来撕了我的作业，我终于忍不了了，那天晚上我们打了一架，班主任给双方家长都打了电话。

早读的时候我爸就到了，他大概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当他知道我跟别人打架的时候，确实把这认为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就当着吴俊和他家长，还有班主任的面，用班级前头的扫把揍了我一顿，自始至终没有问我为什么打架，在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中，在吴俊得意的笑里，在班主任的错愕中，我突然感到一种强有力的绝望，慢慢吞噬了我。我的爸爸，从小教我要隐忍，可是他从来不会管是不是我的错，只要我和别人有矛盾，就是我的错，我觉得我爸太窝囊了，真的窝囊，他不配做我爸爸，当然之后的几年里我也确实没再喊过他爸爸，因为我爸打了我，吴俊的家长没再追究他头上的包，班主任也没再说什么，暴风雨过后的教室，一切都归于平静，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之后的两年里，我成了一个小头头，专门跟吴俊那帮人作对，我开始抽烟，打架，上网。成绩也从年纪前十，一落千丈到班级倒三。我以为只要我比吴俊强，就是一种成功，我就会快乐，然而并没有。一高，二高，三高，我的分数线都不够，我爸花了钱，还动用了他的远房表哥的妹妹的老公的哥哥的关系，才让我进了四高，从最好的初中考到了最差的高中，我一下子成了我们村子里的笑柄，我也不在乎了，因为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有羞耻心的我了。

在我们县城，大家对四所高中有着简短而精辟的概括：一高是书场，二高是情场，三高是打场，四高是赌场。是的，从上了高中之后，我学会了各种花式赌法，而且老师相当宽容，在后排斗地主的同学只要没有影响到前面睡觉的同学，老师都要表扬一下，我喜欢这所学校的氛围。

玩儿的多了，钱越来越不够用了，于是我和几个小混混联合起来去收保护费，五毛一块，一个礼拜收的钱够用一个月也绰绰有余我们还抽起了好烟，十块一盒，每次拿出来一根，每个人抽上一口。

李菲菲是我同桌，一个打了六个耳洞的女生，注意到她是因为一个烟头，有次无意间发现，我丢掉的烟头，她竟然捡起来抽，闭上眼睛，还一副十分陶醉的神情，并且她看我的眼神……很特别，她会帮我带早餐，会帮我打掩护，会帮我收拾桌子，还在我数学课本上画心。那个时候坏孩子都是要有女朋友的，李菲菲总是带着一股舒肤佳的香味，很好闻，于是我问她能不能做我女朋友，在晚自习后的操场，她脸上一片绯红，说她愿意，然后迅速的跑开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我又没有要吃她，难道她害怕我？从那时候起我林辉也有了女朋友，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儿。

日子依旧，混吃混喝等死，变化了的是李菲菲，我们在一起之后，她像是成了我妈，事无巨细，对我倍加呵护。有次课间操，在拥挤的走道里我的鞋带开了，李菲菲就蹲下身去，认真的帮我系好，后面几个男生在起哄，还有周围人的嗤之以鼻，尤其是女生，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而李菲菲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系完鞋带，很自然的起身对我微笑。看着李菲菲的变化，我的内心不喜反忧，因为李菲菲之前不是这样的，她会顶撞老师，会和她的姐妹欺负别的女生，而现在，我仿佛成了她的整个世界，她整日围在我身边，只偶尔从我嘴中夺去燃烧着的香烟，自己狠狠吸上一口，然后再还给我，我曾试着点燃一支新的给她，她却摇着头拒绝了，我不懂李菲菲，也不必懂，我连我自己都不懂。

在混乱的日子里混乱的活着，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还有李菲菲说的爱情，我都不知道。虽然打架抽烟，这些行为并不能让我快乐，但我想至少比认真学习会让我舒服。那些好学生，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呆子，只知道读书，为了节约时间，他们可以数日不洗头，床下只有两双鞋，自由活动时间也不踏出学校半步，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乐子。更厌恶因为这种行为而表扬他们的班主任，我对班主任绝无半分好感，就像他对我一样。

转眼就是高一的尾巴了，教室开始越来越燥热，晚自习班主任不会来，照例带着李菲菲到操场乘凉，李菲菲穿着一条及膝长裙，粉红粉红的颜色衬着灯光下的李菲菲格外白皙，虽然粉红色不是李菲菲的风格，但是很适合她。一圈一圈，直到满天繁星，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操场的时候，忽见远处几个人吐着烟圈向我们走来，我拉着李菲菲转身，却被身后一声“站住”惊到，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我将李菲菲揽过身后，方认得那领头的正是吴俊，他的手里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突然心跳加速，一个人倒也无所谓，只是李菲菲......

“我说辉哥，真是冤家路窄啊!你还记不记得初中把我堵在厕所狂揍的那回，你多牛逼啊！现在跑来这个垃圾学校里是干吗啊？”吴俊满是讥讽的朝我吐了口烟，旁边的几个混混附和的笑。

李菲菲激动的吼：“你他妈是哪根葱？”

“呦呦，辉哥不简单啊，都靠女人撑腰了”说着试图从我身后扯出李菲菲，被我一手拦下，我知道这只狗不是省油的灯，死死的拽着李菲菲。

“吴俊，老子不想跟你废话，是个爷们儿你就捅我，照胸口来，别跟女人逼逼！”我拍着胸口狠狠的盯着吴俊。

显然这一行为激怒了吴俊和他旁边的几只狗，他的匕首直直的朝我而来，我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来，慌乱之中只听到一声惨叫，在他们惊恐的扶着其中一人时，我拉着李菲菲的手跑掉了，她的手冰凉冰凉，直到出了学校的很多条街，我松开李菲菲的手，路灯下，手上的鲜血明晃晃的刺眼，我心惊，这下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