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楮,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山海经· 西山经》
【虞姬】
军营中一片寂静,只有篝火中偶尔会发出木材燃烧的爆响。躁动的风吹得所有火把都在挣扎中摇曳不停,让不安的气氛也随之弥漫。
一身紫色华服的美丽女子从营帐中缓步走出,站在篝火旁凝视着火焰的跳动。火光照亮了柔美的脸庞,却无法照亮她郁结的心情。她又抬头看向繁星满天的夜空,不知道焦距在哪一颗星上。久久的凝望,不曾有半分动作,像是要化身成雕像,期待着时间能够就此静止。
“孰湖大哥,你在吧。明早太阳升起之前,羽哥就会突围。我不想走了,不能拖累他。虽然我知道太强人所难了,但还是要问一下,你真的不能带羽哥走吗?”女子的声音轻柔而平静,听不出有任何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恐惧。
“对不起虞姬,你知道我不能这么作,我能带走你,但不能带走他。天罚的可怕是你不能想象的。天罚带来的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灵魂被囚禁在阴间承受数千甚至上万年的折磨,到那时,魂飞魄散将是唯一的渴望。”我从阴影中走出来,也同样轻柔的回应,与女子并肩站立。
不知道是被我话语中凄惨的场景吓到了,还是夜风终于吹透了原本就冰凉的心,她打了个寒战,不自觉的双臂抱紧肩头。我展开一侧的羽翼,轻轻将她包裹在其中。
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起,她就喜欢上了被我用羽翼包裹的感觉,温暖,安全,无惧风雨。她无数次在我羽翼中咯咯的笑,像个傻子在回味着小小的幸福;无数次在羽翼中哇哇的哭,像个孩子肆无忌惮宣泄着委屈和悲伤;也无数次呼呼的睡,像个婴儿恬静美好,惹人爱怜。
只是这一次,她却一直在轻微的颤抖,哪怕我的羽翼比棉被还要暖和,也无法减弱她心中的冷意。那冷意如此强大,顺着她的身体,通过羽翼,流进到我的心里,化作无限的悲伤。我们就这么陷入压抑的静默中,融进了黑夜,也融进了绝望。
“孰湖大哥,咱们认识有20年了吧。还记得吗?那年羽哥10岁,我只有6岁。我娇蛮的让羽哥给我当马骑,他却说自己未来要当大将军,才不能给女生当马。我就先撒娇后撒泼,可无论怎么哭闹,羽哥都不肯。然后你就突兀的出现了,怪笑着把我们放在背上,一瞬间就带我们飞上了千米高空。结果,羽哥不争气的直接被吓晕了过去,咯咯咯咯,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好好笑。”虞姬在我羽翼中发出了久违的咯咯笑声,笑着笑着就抽泣起来,很快又变成了低声的呜咽。
我没有说话,紧了紧羽翼,希望能多给她一些温暖,虽然我知道这没什么用。
“孰湖大哥,谢谢你守护了我们这么久。如果可能的话,将我们葬在一起吧,我死也不想跟羽哥分开。”虞姬哭了好久,突然就挣脱出了我的羽翼。她凄然的一笑,笑容仍然美得让人窒息,只是话语中隐藏的绝然却让我心中堵得抓狂。
她这是在告诉我,不要试图强行带她走。也许对她来说,跟她的羽哥分开,是比我面对天罚还难以接受的事情。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她。
“孰湖大哥,我把美丽留给你,记住我的样子,让我活在你的记忆里吧。”她将所有苦涩和悲伤都藏起来,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原地旋转了几圈,长裙开出了一朵大大的紫花,其上点缀的珍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划出无数道白光,璀璨夺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篝火旁,我才回过神来。将那如梦幻般的画面牢牢记在心里,我转身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项羽】
我站在中军大帐前,看着军帐顶上静静站立的大鸟,心中怅然。大鸟原本是一身橙黄色的羽毛,美丽如凰,高傲如凤。如今几乎所有的羽毛都已变成灰色,那是失去灵力的现象。只剩下头顶那一小撮橙黄还在展现着倔强的不甘。
“灌灌,你的能力还能用几次?能帮小羽逃出去吗?”我发出了一道意念,其实我自己能感觉到,它体内的灵力非常微弱,甚至连生命力都所剩无几,这是过度压榨自己的后果。为了小羽,它也是拼了,可面对如此恶劣的局势,灌灌的力量杯水车薪。
“一次,我最多能帮他冲出包围,可那有什么用呢。以他的性格,恐怕战死或自尽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了。放心,我会陪着他的,乌骓那个笨蛋和虞姬那傻妞估计也是同样的选择。至于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吧,恭喜呀。”灌灌的意念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不甘,也有些许对我的嘲讽。
我没说什么,也并不怪他,甚至还有点羡慕。这世间的命运就是这么诡异,一个普通女人,一匹普通战马,和一只低阶灵兽,他们都能毫不犹豫的陪着自己的爱人、主人和挚友赴死。反而是我,明明有“守护者”之名,明明有挥手间就让数万敌军灰飞烟灭的能力,却碍于的规则无法伸出援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一点点的将他们吞噬。
我走进帐篷,看着那气势凛冽的英姿在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厚重和沧桑。他看似平静的擦拭着佩剑,只是森然的杀气无法抑制的向着四周蔓延,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向着敌人怒吼。
“孰湖大哥,带虞姬走吧,强行带她走,你知道她落在敌军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有小灌和乌骓陪我,还有九泉之下的八千江东儿郎,已经够了。”他先开口了,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就像在聊着家常。
“她拒绝了,而且拜托我将你们俩葬在一起。我不想违背她的选择,强迫她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是对她最大的残忍。”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为我怕,怕一个把持不住就做出傻事来,那结果比万劫不复还要可怕。
“哈哈哈哈哈……够了,我真的够了。有兄弟和爱人陪葬,有信得过的大哥送终,恐怕身前身后的无数帝王也比不了我吧。大哥,我们的身后事就拜托了,小灌和乌骓也一起吧。虞姬看来想先走一步,我去陪她,不能让她孤孤单单的走。哈哈哈哈……”他带着爽朗的大笑走出了军帐。远处传来乌骓马的嘶鸣,他感受到主人的心境终于不再郁结,所以不顾一切的给予回应。
可在我听来,这嘶鸣无比刺耳。虞姬凄然的嘱托,灌灌决绝的承诺,还有刚刚那畅快淋漓的大笑,同时在我心中响起。它们融合在一起,化成无数把小刀,将我自以为坚硬无比的心切割得鲜血淋漓。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哪怕希望渺茫。如果就这么理智的旁观下去,我根本无法面对心中那个曾经高傲的自己。以后也再不敢想起这段往事,他们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那么,我这二十年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心中多出几道伤痕?
我走出军帐,深吸一口气,展翅升空,向着山下包围我们的敌军军营冲去。
【威压】
一个身影从敌军大营中腾空而起,将我拦截在空中。那是一只长着羽翼的漂亮小狐狸,它虽然体型娇小,我却不敢轻视。獙獙,来自东方姑逢山的高阶神兽,跟我一样,也是天选之子的守护灵兽。只不过她守护的是刘邦,而我守护的是项羽。
“孰湖,你疯了吗?你一旦出手,必受天罚。而且,你还未必能成功,我可不会留手,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獙獙眯起眼睛,全身灵力汹涌,身形在不停变换位置,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
“獙獙,你让开,我不会动手的。我只想吓唬吓唬刘邦那个小流氓,只要将他吓退,解了项羽的危局就好。这样也不会受太重的惩罚,我能承受得起。”我盯着眼前已经开始飘忽不定的小小身影,沉声说道。同时,也将灵力提升到了顶点,獙獙的攻击并不是那么好抵挡的。
“且慢动手!孰湖,别做傻事,否则我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项羽一死你就解脱了,何必为了几个人类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又一道身影电射而来,声音急切。
来自北方石者山的孟极,一身雪白,体型如豹,浑身缭绕着层层寒气的高阶灵兽,他是韩信的守护者。我不禁眉头紧皱,可还没等我想到对策,又有两道身影突兀的出现在较远的空中,和獙獙、孟极一起,隐隐将我围在其中。
“那是英布和彭越的守护灵兽,他们名声不大,但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废物。孰湖,虽然你很强,可面对我们这么多同级的对手,你没有胜算。更何况……”孟极的话还没说完,他眼神一凝,瞳孔都为之收缩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威压从天而降,重重的压在我身上。压力传入灵海,将已经剧烈翻腾的灵海硬生生压得趋于蛰伏。我体内的灵气也为之一滞,险些从空中栽了下去。那是来自天帝的威压,无可抵抗。
紧接着,仿佛有一道威严冰冷到极致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仅仅是一瞬间,却漫长得仿佛万年,我觉得从血液到魂魄都在那一瞬间被冻住了。这是天罚前最后的警告,头顶的高空中已经有旋转的劫云快速形成。如果现在动手,我将面对四位高阶灵兽和天罚雷劫的合击,必死无疑。
我们是守护灵兽,但天帝只允许我们在天选之子遭受超越人类力量的袭击时才能出手保护。否则,我们一旦参与到人类内部之争,就会受到极为严重的天罚,轻则被天雷轰杀当场陨落,重则魂魄被打入阴间承受万年极刑。这就是作为守护者的规则,没有谁能反抗而不付出代价。
我知道再也没有了任何转圜的希望。项羽和虞姬的结局已定,大势已成,即使我现在愿意舍弃一切去拼命也无济于事。可我依然不愿意就这么褪去,不甘的情绪溢满了心头,总觉得还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他们做的。
突然,心头一疼,我感觉到虞姬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以及她最后的意念,那意念中充满了焦急和担忧。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才比预计还早的结束了生命。
黯然的散去所有聚集在身边的灵力,没有再理会周围的灵兽,向着本方大营落寞的飞去。终究,我还是什么都没作,什么努力都没作。就如同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自认实力强大,却无法撼动铁笼一丝一毫。
【崦嵫】
崦嵫山上,我站在项羽和虞姬的坟冢前,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倒在石碑前,又看了看两侧灌灌和乌骓的坟,心中的愤怒和憋屈始终无法平息。
“天帝,你让我们守护他们,却又不允许我们影响他们的命运。可难道这些所谓的天选之子,他们的命运真的没被我们影响吗?命运是既定的吗?如果是,那还需要我们守护吗?如果不是,那么谁又在影响命运的走向?”我在心里不停的问着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现在我已经不是守护者了,那么如果我对天选之子出手,最多只会与守护者对抗,并不会引来天罚。也就是说,天帝并没禁止任何妖魔灵兽攻击天选之子,所以才需要守护灵兽的存在。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天帝完全可以一道旨意禁止所有妖魔灵兽攻击人类,而不是弄出个奇怪的守护灵兽规则。我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东西被我们忽略了,被所有守护灵兽都忽略了。
突然,心中灵光一闪。如果守护灵兽规则的意图并不是针对人类的天选之子,而是针对我们灵兽呢?我眼神一凝,终于隐隐抓到了一切的关键。
什么天选之子,什么守护灵兽规则,都不过是天帝为了让原本相安无事的仙灵异兽们相互攻伐的设计而已。至于原因,我猜不到,也许天帝真的在千年前的众神背叛中身受重伤……
“算了,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我又颓然的坐了下来。就算是陷阱,是阴谋又能如何。失去的无法挽回,当年做不到的事,现在更没有决心去做。
就这么静静的陪着他们吧,让他们永远不受别人的打扰,用无尽的岁月来守护最后这唯一的承诺。我只能为他们做这些了,只能做这些。
20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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