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六月。芙蓉花开的时节。却得知一个不好的消息。
关于她,小程。
她叫啥名,我不知道。只记得她姓程,是一家酒店的老板娘。可怎么看,都不像。体态不丰满且不说,也没见金啊钻的首饰在她耳边项间摇曳闪烁,习惯将扎好的马尾绾起,干净利落。一如店里的陈设。
进门,和暖的笑容伴着甜美贴切的问候早已送上,即使只想到店里随便问问的,也会被她的周到入微留下了。
尤其,从她口中喊出的姐,洋溢着别样的乡土和浓浓的邻家味道。
是的,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但我敢肯定,与我同感的人很多。要不,整个小镇,饭店不下二十家,数她家生意最好。
她老公我见过,是个瘦瘦的,皮肤很白的小伙子。五官并不出众,但那双眼睛,看谁都暖暖的。
见到他俩,以前的见解,全颠覆了。经营饭店,整天和大鱼大肉打交道,油腻、繁冗不说,还要周旋于各色人群之间,世俗是难免的。可他俩,却不同,真诚而率真,仿佛所有忙碌只为你吃得好,舒心。挣钱倒是其次的。
那时镇上正轰轰烈烈搞拆迁,按领导的意思要把镇上的“中流砥柱”挑出来组成拆迁小组。说是小组,名单却很长,我忝列其中。恰巧我包靠他们家,没等我开口动员,他俩早达成共识:要拆,赶早,选好楼层。
我高兴了,撇开拆迁,聊点别的,脸对着脸,相言甚欢。
看着对面的她,仰脸倾听着我的滔滔不绝,不时甜婉一笑。这脸庞,这笑容,是那么地熟悉。
对,那是儿时的六一节,女孩身穿白裙子、头戴花环、被一群粉粉嫩嫩的小脸簇拥在中间。学校舞台两旁,两棵大大的芙蓉正在盛开,蝴蝶翩翩,花香悠远。
天呢,你的笑,简直和她一模一样。聊到起劲处,我飘飘欲仙。
那句独到的“姐”又来了,迤逦着将我拖回人间。
“你的老家不会是?”她惊愕着说出老家乡镇的名字。
我张大嘴巴频频点头。
“啊呀,真巧,我们是老乡呢?姐!”
她兴奋地抓起我的双手,肆意地摇晃着。
眼前的她,两颊绯红,俨然一朵初开的芙蓉。
有次和父亲去店里吃饭。见到父亲,她到嘴边的叔立马改成了老师,当了半辈子老师的父亲,退休后听到学生喊他老师是莫大的欣慰,但他能呼出名字的学生毕竟是少数,
“小程,对吧?”
“对,老师,我是。”她粲然一笑。
那顿饭,她执意不收钱,说父亲是来这儿吃饭的她的第一位老师,我不肯,父亲也不同意,后来折中了一下,她只收取了成本价。
严谨了一辈子的父亲,难得的高兴,喝高了。
一路上,皎洁的月光下,父亲没有合着行走的节拍唱京戏,说的全是她那一级学生,谁怎么样了,谁现在在哪里,“这个小程,我的课代表,当时班上,绝对的文艺骨干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眼下,小镇街道两旁的芙蓉花全开了。
也是拆迁,午饭安排在紧邻她家的酒店,“咦,这家怎么关着门?”我随口问了一句。同事们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店里的老板娘去世了,昨天刚出的殡呢。”
脑海中闪过一片大大的空白。
饭桌上,佳肴美食,明星八卦,我提不起任何兴趣,只顾着了魔似的追问着关于她的一切。
怎么?她得的是宫颈癌!而被她唤作姐的我,每年都要组织妇女参加市里的宫颈癌免费筛查。身为妇联主席,这是我的职责!
三年前,市里在我们这搞试点,妇女们保守,不接茬。无奈之下,无论走到哪,只要见到妇女,我就凑上去和她们说筛查。有人开玩笑,“好好的国家干部,让你当成了推销员”,说得我很是委屈,哪曾想得到,还是疏忽了,怎么单单把她给漏了呢?!
是,她很年轻,刚满32岁,即便再有两年,她都尚未到达35岁的筛查年龄,但这不能成为我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无论如何,不能。
从得知她的去世那一刻起开始,直到现在,后悔和内疚这两种情感交替着噬咬着我,昼夜不停。像春天里铺天盖地的杨絮,怎么,也挥之不去。
后来,听街坊们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丈夫很少去店里,就在家陪着她。疼得忍不住了,她就围着大大的客厅爬着转圈。
又见到她老公,是在一家肉店,排队到他了,回头见是我:“姐先来吧,您上班忙。”身着黑色T恤的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满是真诚。
一时间,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嗫嚅着想说点什么,硬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只好拎起割好的肉,迅速地离开。
路上,一直不敢抬头,芙蓉花的香气依旧如约而至。
天太旱,没了夏雨的洗礼。满街的芙蓉花开得异常绚烂,可惜正值青春韶华的小程,却过早地萎谢了。
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工作,第一次,面对街道两旁肆意盛开的芙蓉,我的心没有装满喜悦,而是,贮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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