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十四）

                                十四、

郑星野被铐在面馆店堂里的时候，呆呆望着斑驳墙壁。 想到自己落在马辉手里，绝无生还希望，不由心如死灰。

转念想到，马辉的内奸面目无法揭穿、父亲郑默还未离开上海、朱雁盈蒙受冤屈未雪、赵铭俭还在排查“海棠”线索、孟远志不知遭逢何事，手上更有一份老谢传递来的情报，自己决不能束手就擒，如何脱身，令他心急如焚又一筹莫展。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几个人架出面馆后门。

夜幕沉沉，小路上空无一人。郑星野看到碎石路在月光映照下，泛起幽幽微光，他忽然想起与朱雁盈在江南大旅社外的那个夜晚。

河边是成片简陋的棚户房间，许多木船停在河道里。

身后一人拍拍他说，来世不要做叛徒。

郑星野知道最后时刻到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准备拼尽最后气力跳进河里，争取一线渺茫生机。

这时他突然听见从远处传来枪声，身后押送他的两人拔枪还击。

郑星野迅速向前扑倒，顺势滚进河里。就在冰冷河水包围他时，一艘木船慢慢驶向郑星野，船上有人将一根长竹篙伸向了他。

郑星野无力地躺在船上，头上是满天星云，岸上的枪声、怒喝、惊斥被抛在后面。

谢谢你，老顾。郑星野对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

老顾拿出一瓶烧酒递给郑星野说，驱驱寒。

烧酒入腹，一阵暖意升起。老顾告诉郑星野，今天上午孟远志接到上级紧急通知，调往皖nan军部工作，中午就出城。因为找不到郑星野，只能将一些工作交代给他。

根据孟远志的安排，撤销了几个重要联络点，在新的领导到来之前，小组停止一切活动。

郑星野又喝了一口酒，当他白天在“苏格兰公寓”时，小组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孟远志被紧急调走，无疑暗示上级对他的不满和猜疑。 老顾说，我原本来关闭河边这个联络点，没想到看见了你，没细想就把你救下来。

郑星野从小生活在上海，对hong军战士出身的老顾一直有些崇拜。老顾不仅没有老资格的傲气，有时还会举重若轻地和他聊起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千军万马的厮杀、艰苦卓绝的游击，常令郑星野无限神往。

最早的时候，郑星野偷偷请老顾、马辉吃饭。老顾欣然前往，他既爱吃八宝鸭，又不排斥奶油蘑菇汤。不管是中式馆子老正兴、悦宾楼还是西餐馆飞亚克、德大、沙利文，老顾都来者不拒、兴趣盎然。

孟远志察觉后警告过郑星野，小组成员之间不得有任务之外的联系。郑星野向他作了检讨，孟远志叹了口气道，你不懂。

后来有一次他邀请马辉一起去，马辉冷冷拒绝，说咸菜泡饭吃惯了，吃了油腻的肠胃不舒服。

郑星野这才明白孟远志除了批评他违反纪律，更是批评他不懂人情世故。

郑星野问老顾，孟远志走时还有什么吩咐。老顾说，孟远志告诉他，可以信任你。

沉默了许久，郑星野感到体力渐渐恢复，他坐起来说，我手上有一份重要情报，还有办法送出去吗？

黑暗中，老顾仿佛吃了一惊，很重要吗？他问。

是的。郑星野回答。

老顾缓缓道，文监师路上有一家“唐风裱画社”，这个联络站只有我和老孟知道，我可以试试把情报送出去。

第二天下午，郑星野来到老顾说的裱画社，老板五十多岁，白白胖胖，脸上的笑意带着生意人特有的讨好意味。

老顾在里间，他关切地问伤势怎样了。郑星野说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老顾看了眼情报，眉头紧锁说，几天前参谋总长何应钦、次长白崇禧向8lu军、新si军首长发出“皓电”，要求将我dang部队全部开拔到黄河以北之地，上官云相的三十二集团军防区正对着新si军jun部。我觉得情报和国ming党的这份“皓电”有关。

那请尽快发出去。郑星野说。

老顾说这是孟远志设立的备用渠道，专门准备在紧急情况下启用。他让郑星野放心，一定会以最快速度送至延an。

他随后问郑星野，之后有什么打算。 郑星野不瞒老顾，说道，要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赵铭俭。

不行。老顾摇摇头道，你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情报收集上，特别是国内外政治、军事战略性、综合性情报，这比杀几个特务、汉奸的意义更加重大。

郑星野说，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但赵铭俭我非杀不可。老孟调走了，可组织上处决赵铭俭的命令没有取消。

老顾为自己和郑星野倒上水，说道，我不是你的上级，不能命令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但我以一名党yuan的身份提醒你，在当下特殊复杂环境下，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去做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事。我相信，如果新的领导到来，他的想法一定也和我一样。

郑星野默默无语，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第一次在医院看到抢救中的蝈蝈，脑海中浮现的竟是自己小时候急性肺炎发作，郑默整整一夜抱着自己的情景，那年他和蝈蝈一样大。

两个月前，他不只一次设想，赵铭俭如果横尸在福心医院，那蝈蝈势必得不到医治而死在上海的某处街头。他有一天晚上甚至梦见自己抱着蜷成一团的小男孩，看着他身体变凉而无能为力。仔细一看，怀里抱着的不是蝈蝈，而是他自己。

郑星野从裱画社离开的时候，老顾诚恳地说，听大哥一句，不要再想着赵铭俭的事，一份重要情报可以帮助前线取得更大胜利，可以救出更多人。我们不怕牺牲，但也要反对冒险主义，要使牺牲和努力更有意义。

郑星野走在噪杂的路上，他知道自己处决赵铭俭的想法绝不可能改变——因为他而耽误的任务，他就一定要亲手去完成。

他想起孟远志派他去池南镇处决叛徒，自己也劝说过孟远志收手，但最后理解了孟远志的执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点执念，天知、地知、自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