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夜台醉清愁,脉脉不得语(下)
小楼窗前,青灯如豆。
天际间的闪电越闪越急,呼呼而起的大风更是将他的衣袖鼓的猎猎飞舞,可到得此时,这一场本该瓢泼而下的暴雨,还是未落得一滴下来。
乱尘立在窗外,望着小楼里貂蝉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已有了多时?兴许他自己也是记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的望着貂蝉,望着青灯里的那个盈盈而立的红裙师姐,他在想,这些年过去了,师姐依旧是颦笑嫣然、花貌如昨,半点都不曾变了昔年的模样罢?……可是,可是师姐怎的到现在都不对我言语半句,她……她把我……把我这个小师弟给忘了么?
天空陡然一片煞白,随即便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轰声,看这阵势,那片乌云终是已将这逼仄仄的长安城给笼罩了罢?这雷声如鼓,每一声都敲在乱尘心里——师姐,昔年常山之上,每逢这种雷雨时,你总不允我在屋外贪玩,进屋后,又会讲一些做人要清白堂正才不致被这天雷所毁的典故来,怎得今日,你却不再唤我,难道是……是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对不住‘清白堂正’这四个字,让你厌憎了么?……是呢,桃园别后,我误以为你亡殁,便整日价借酒消愁、醉生梦死,这些年来过得浑浑噩噩,将师傅的教诲与你的希望尽数忘在脑后,你这才恼我、怨我的罢?……
乱尘正沉于遐想与自责之时,一阵大风从窗间灌进屋中,将那盏豆油青灯的焰苗儿鼓的忽明忽暗,貂蝉那窈窕婀娜的身子似被着阵夜风所激,原本映在红墙上的影子也是忽短忽长,乱尘只觉得心疼时,又听得貂蝉香背微颤,竟是轻轻咳了数声。乱尘心中容不得师姐沾上着俗世间的半点尘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去扶那飘摇不定的影子,口中更是轻声呼道:“师姐……”可他心中对貂蝉说不尽的眷恋与愧疚,师姐这两个字他方是说出口来,便已悔了,后面想说的话,却是生生的吞进肚中,无论如何,也是开不了口了。
可,天意偏是如此弄人,貂蝉听得他这一声情深意切的呼唤,念想起昔年常山之上二人无忧忧虑、相依为伴的时光,缓缓的转过身来,在轰雷闪电的交织里,将一张悲怅远大于欢喜的惨白俏容现在乱尘眼前。
这闪电只不过一瞬之间,可貂蝉的样子便已深深的刻在乱尘眼里,这八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师姐,容貌虽是半分未变,可她眉目间的惆怅却是增了许多。乱尘看的心中说不出的揪疼——师姐这般苦楚,皆是由我这个罪人所致,她日夜念想大师哥、本就疾苦非常,好不容易与大师哥相认相亲,可今日又是听闻皇帝将她赐婚于我的噩耗,这眉间的惆怅添的无以复加、又如何可消?我……我……我到底该如何使得?
貂蝉瞧得乱尘这萧索彷徨的姿态,心里也不是滋味——举世皆知这个小师弟念怀自己已久、情至深处世上已是无人可及,她又怎会不晓?可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这人世间的情爱一物,又岂可勉强半分?她对乱尘怜兮也好、伤兮也好,有些话是不肯、也不能说出口来的……可眼看暴雨将至,总不能让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在这惊雷暴雨里站上个一夜罢?貂蝉无法,只好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小师弟……今儿时辰不早了……你回去罢……”
貂蝉的音声婉柔,与昔年无异,乱尘仍是听得悦耳无比,可心中却是苦痛难当,一道闪电劈在院中,他抬头正见着貂蝉眉头紧蹙,这笑容勉强无比,再也忍受不住,说道:“师姐,你莫要伤心……王司徒既是不允同我进宫……进宫面见圣上,我……我这便孤身一人闯……闯那皇宫去!”貂蝉心底悠悠一叹:“我的傻师弟,你不是做梦都想我做你的枕边人么,怎的三日后我嫁与了你,你又不高兴了呢……你总是待我这般好,可……可这情之深、意之切,我怎能承受的起?”她怕伤了乱尘,心中想的这些自是不好说出,娥眉淡斜,轻声道:“小师弟,那皇宫禁卫森严,有甲士上万,岂能容你说闯便是闯得?……你便是进得了内闱,遇见了圣上,你又如何可说?说你厌弃了我这般容颜,要圣上收回金口玉言、辞礼而悔昏么?”
乱尘心中想的乃是师姐心中想的、念的只有大师哥,便是嫁与了我,也不会爱我半分,我虽愿与你长守枯灯、终老一生,可如此那番你定会日夜痛苦,我曹乱尘又岂是那种为逞一己私欲、而毁人一生幸福的贪恶之徒?可这些话,既伤己又及人,他又怎能说出口来?他只得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不……师姐貌比天仙,永远都不会老,我……我又怎会对师姐有半分生分……只是……只是师姐与大师哥两情相悦已久,好似那水中的鸳鸯、树上的连理,乃是世间上最为登对的一对人儿,我……我……我又怎能……”
貂蝉见得乱尘愈是待自己这般的谦顺与温好,她愈是伤心——要是吕郎能有小师弟这般待我那可好了……可他满脑子所想的,都是那个天下……天下,天下……吕郎,我心中也有一个莺飞草长、男耕女织的天下,你可懂么?……罢了,罢了,你常说大丈夫成事者,当舍己而绝人,你既对我决绝,我亦对乱尘决绝……小师弟,你莫要怪我……
但听得貂蝉说道:“小师弟,如今你年岁已是大了,师姐的话你也是不听了……”乱尘道:“我……”可他只说了这一个我字,那盏清油豆灯给是给一阵寒凉无比的大风给拂熄了,那貂蝉亭亭立在寒风中,话语亦已变得瑟凉无比:“……既是如此,我与你……也是无话可说,咱们三日后凤仪礼台上再见罢……”
乱尘方要说话,貂蝉却是伸出纤手来,将那扇小窗轻轻阖上——这扇小窗合时无音,可貂蝉心中却若黄吕大钟,不舍、难过、自责、自定……这千万般的情感交织在一处,她已是不能支持,窗子阖上之时,身子已然悠悠软倒,背靠着扉窗,听得乱尘窗外因崩溃而撕心裂骨的哭喊声,她的泪水在眼眶中转回不止,可,世间情爱伤人害人,纵使她为王允的这个太平天下已将心肠已锻如钢铁,这泪水终究是簌簌的落了下来。
这时,长安上空的雷电连珠价的闪动,正头顶一个震天霹雳呼剌剌的砸落在司徒府中,紧接着狂风大作,卷着黄豆大的雨点四下里乱拍,只打得这小楼前的青石小径叮叮的乱响。
雨势极大,不一会儿的工夫,雨水已连成一片,宛似自半空中倾倒下来一般,已是落成了一张水幕。狂风裹着激雨一个劲的砸在乱尘身上,将他浑身上下浇了个湿透。这雷轰电闪、风雨交加,如同天崩地塌,可乱尘却早已全然罔顾不绝,只是长跪于地,双手张开,嘴中不住的呼喊着师姐的名字。可雨水倒灌如沙,他只呼得数声之后,便已被雨水呛入喉中,连呼吸都是不畅,又岂能再是大声呼喊?可乱尘便是这么个任性的人儿,这雷雨便是再大、再急,又怎及他心伤之万一?
但沧海一粟,人力渺渺,这轰隆狂杂的雷雨夜下,他一人便是再如何仰头问天,也不觉渺小非常。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一阵暴风自半空中闯下院来,将小楼前满园的桂树、梨树连根拔起,电光耀射之下,那些雪白的桂花、梨花、乌湿的泥土,还有小径的石子,一股脑的砸向乱尘。
这些梨花湿土砸在乱尘身上,虽是污秽,倒是没什么大碍,可风雨极大、其中裹挟的那些石子与枝干尽打在乱尘头脸腰背之上,宛若鞭笞之刑,片刻间,便已将乱尘额顶、脸面上砸出了数道血口,鲜血从伤口处方一流出,便已被雨水浇落,乱尘今夜来时的那件穿了数十年的贴身长衣本已被泥垢所染,此刻血水下灌,这一身洁白竟已是黑红不分。
雨水终是呛入乱尘的心肺内,他大咳了数声,正欲作呕,一颗丈长的梨树枝干猛的拍在他的后背上,当场便将他砸倒在没脚的泥水中。也不知是这一下将乱尘砸的极重,还是他已不愿再爬起身来,整个身子都伏在泥水里,一双英目早已颓然无光,他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乱尘半侧着脸,泥水直淹到他鼻下,挣扎着又想唤一句师姐,希冀貂蝉能将那扇小窗打开,再见得自己一面,可这两个字尚未说出口来,泥水已是没口而入,进得乱尘嘴中,既苦又涩,激的乱尘将背蜷缩的如同一张弯弓,将腹中的血水都是呕了出来,也不知呕了多时,雨势仍不见小,乱尘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天,但见黑云笼压、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雷雨轰鸣之际,数条长长的闪电将乌云自中间劈开,落在周近,又照得四下里一片煞白。
暴雨毫不止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整个长安城都已浸在雨幕之中,城中的渭水更是暴涨没桥,王允这司徒府因是傍水而建,自是河水倒灌,邓谡、贾逵、张达等人虽已在河堤高垒沙袋,但水势漫漫,转眼间便将司徒府淹的半过人膝。雨势这般的滂沱浩大,乱尘仍是伏在雨水中,他浑身皆被湿冷的泥浆裹住,雷声轰隆不止,寒风一阵更是紧过一阵,鼓得半空中尽是乱舞的梨花、桂花,每每有闪电落下,总见得白茫茫的暴雨花枝下面,乱尘孤身一人伏在地上,嘴唇嗫嚅,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处处伤口的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呈现淡红之色,顺着他的乌黑的散发,汇入身下滂沱的泥水中,当真是天高地渺,情之所竞,一累至斯。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夜,到得第二日巳时,才渐是小了,乌云虽仍笼在长安上空,但终是消散了些,间隙间露出青灰色的天空,勉强给了这人世间一份微薄的光亮。王允等人忙活了一夜,才想起乱尘怕是还身在府中。府中的雨水还未褪去,狂风损毁了许多屋舍树木,不少尖锐的碎石、枝条都没在雨水内,王允一路淌水,好不容易才到得貂蝉所居的小楼院中。他甫进院内,当眼便见得一个人仰面躺在泥水中。那人拦腰处砸着一棵梨树树干,身体发肤更尽是浸在水中,周身皆是伤口,血液仍在汩汩而流,将他身边的泥水染得一片黑红,王允心中一惊,连声叫道:“曹将军!”可乱尘早已昏死多时,哪里还能应他半点言语?
“曹大哥,曹大哥……”乱尘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被这一声声的柔音唤醒了过来,尚未回神,便已觉得浑身肌肤既是冰凉、又是刺痛,双耳不住的嗡嗡作响,似是那雷声尚未止歇、仍在远处轰鸣一般。想要睁眼看一看身边呼唤自己的女子,可眼睑只是微微一动,便是撕裂一般的生疼,黑暗中,他又想伸手去摸自己脸庞,又觉双手筋骨巨痛,好不容易忍住伤痛摸着了自己眼睛,触手的却并非是自己的肌肤,却似像棉纱一类的物事,这一惊之下,他先是摸遍了自己整张脸,又下意识的摸向自己胸口,这才明白,自己整个身子已是被人用棉纱紧紧的包扎好了。他心中既是烦躁不已,想要将身上棉纱扯掉,但他周身是伤,又经那寒风暴雨击打了一夜,自然发起了高烧,又哪里能有半分力气?
他这一阵乱动,先前呼唤他的那名女子稍稍欢心了些,说道:“曹大哥,华先生方给你将伤口包扎了,你莫要乱动。”乱尘此时虽是不能视物,但神智已然清醒,晓得身边照顾自己的女子又是那蔡琰,心里又不自觉的想起师姐貂蝉,又是伤心,又是难过,不经意间眼泪不争气的流出眼眶,他眼皮昨夜被枝条刮破,被那华佗缝了两针,尚未结疤,这么一来,泪水与血水混在一处,自里间映起,将那洁白的纱布润成两片殷红。
蔡琰是个善察人心的可人儿,乱尘与她姐姐的这些情爱恩思乃是人家自个儿的事,她又能如何劝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乱尘于貂蝉,有情有义、生死不悔,貂蝉又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忘恩小人,岂会不知?只是,今日这般境地,姐姐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若是不然,也不会如此牵挂乱尘的伤势,更是央请自己前来乱尘侯府中照顾于他。可是这些,她又如何能对乱尘说得?姐姐昨夜对乱尘那番无情,便是想断了他这颗情爱之心,姐姐说,这世上的才女佳人如恒河沙数,胜于她的何止千万?那位对乱尘好到无以复加的甄姑娘,更是胜她千倍万倍。她既是心有所属,又怎能害了乱尘与那位甄姑娘的百年好合?这次凤仪婚嫁,乃是无奈之举,若是义父不能杀得董卓,她便自刎以谢天下;若是能天遂人愿,除了董卓这个大祸害,姐姐也不会与乱尘做那名义夫妻……
可,种种这些,不能说,不当说,若是说了,让乱尘晓得貂蝉对他有半分的关心与牵怀,他定会如往常那般不离不弃。既是决绝,自然不能留有半分余地。如此那番,痛的不过只有姐姐一人。
蔡琰便这么坐在乱尘床侧,怔怔的望着乱尘,耳中听着屋外寒风过境的呜咽声,思绪也随着那寒风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也不知过了多时,恍恍惚惚里听得外面传来轰隆轰隆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整齐无比,似是那行军打仗的兵士齐步同走一般,蔡琰正迟疑间,那脚步声已是停了,然后听得一人高声道:“恭请叔父下轿。”蔡琰识得此人的声音,正是那左侍中董璜,这董璜口中的叔父,定然是那太师董卓了。蔡琰不放心,从窗缝中向外望去,却见得阴暗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的立满了铁甲军士,当先两顶轿子停在门前,董璜、董越兄弟二人一左一右掀着帘子,从轿子里请出一个肥硕无比的人来,那人衣着华贵无比,脸上横肉丛生,一股彪悍蛮横之气弥漫而出,蔡琰只瞧得一眼便不敢再看,这等恶样,世间上除了董卓已无他人。但听得那董卓对屋前跪着的曹府卫士说道:“起身罢。你家侯爷身上有伤,这几日你们就多费点心,将这个侯府打扮点漂亮些,到得后日成亲大礼,举世观摩,也不致堕了魏侯的威名。”
乱尘这府中的卫士皆是从太师府中调派而来,各个都是追随董卓良久的精锐之士,董卓能舍得自己身边的亲信驻守乱尘侯府,足见其对乱尘的重视爱护之心。这些人听得董卓下令,自是不敢怠慢,齐声应喏。又听得董卓嗯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似已是走至门前。
蔡琰今日乃是第一次见得董卓,她早就晓得董卓好色残忍的恶名,见得他正要进得屋来,一时间竟是惊了,整个身子都在微微抖动。睡在病榻上的乱尘也是听到了屋外的动静,更是觉察到了蔡琰的害怕,伸出手来,轻轻的拍着蔡琰手背,道:“妹妹莫怕。”乱尘的手既阔且厚,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和煦之感,蔡琰这才稍稍宽了心,望着董卓那肥硕的身躯缓缓推开门扉,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
董卓见到蔡琰,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笑道:“这可巧了,早知道你在这里,老夫便就不来了,哈哈。”蔡琰被他这么一笑,有些不明所以,但董卓为官、她为民,这上尊下卑的礼节之事蔡琰倒是不会怠慢,对着董卓躬身行礼道:“民女蔡琰,见过太师。”
董卓又是一愣,讶道:“你是蔡琰?”他不待蔡琰答话,又问道:“那昨夜登台放歌的不是你罢?”蔡琰点头道:“回太师的话,昨夜那个乃是小女家姐,名唤貂蝉。”董卓哦了一声,轻轻拍了下脑袋,笑道:“你瞧我这记性,是了,是了,那殷黄门回来对我说过,他说你父亲蔡邕生了两个女儿,长女貂蝉、幼女蔡琰。你家姐姐年幼时便被世外高人录入门下,学得了一身的好本领,待得养大成人之后,这位前辈高人又将你姐姐送还了来……呵呵,蔡侍郎果然教子有方,你这个小姑娘年纪虽是轻轻,世间美誉已是不少,至于你姐姐,更是人中龙凤,前夜的一曲《汉宫秋月》舞得老夫到此刻都是意犹未尽呢。”
蔡琰虽然文思过人,但董卓的这番话说的甚是露骨,她听了只觉得尴尬,一时半会儿间却是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低着头听着那董卓旁若无人的继续说话:“……你们姐妹俩倒也生的颇为相像,老夫方才以为你是那貂蝉,心里还说这尚未过门的妻子牵挂夫君的伤势,视这世间的狗屁礼法于无物,跑到夫君府中看望来了……”董卓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话,那蔡琰只是低低的垂着头,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对自己惧怕的紧了,遂是哈哈大笑道:“你这女娃娃,胆子恁是太小,老夫只不过是与你说些不打紧的玩笑话,你害怕个什么?”
乱尘躺在病榻上,眼睛虽是不能视物,但董卓与蔡琰的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向来贴心体人,虽是知道董卓对蔡琰并无恶意,但蔡琰毕竟是个面皮极薄的小姑娘,他生怕董卓再说下去便将这蔡琰给急得哭了,陡然间开口说话道:“末将曹乱尘,向董太师问好。”
乱尘一开口,董卓果然不再与那蔡琰说笑,径自走至床前,拉住乱尘的手,轻声说道:“你醒了就好,你我二人间,只谈朋友之谊,不必讲究这些上下尊卑的狗屎礼节。”董卓这人虽然残暴冷血,但他待乱尘却当真是一片真心,这番话自是他心中所想,全无半分的虚情假意,乱尘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听在耳中,心里不免也是一暖,答道:“乱尘不才,惹得太师这番劳心……”董卓佯怒道:“你这小子,上次老夫就曾对你说过,不许再是自比下贱,你若是无才无德,我又怎会如此厚待于你?”他口中虽有责怪乱尘之意,右手却是轻拍乱尘手背,示意他且是放宽了心养伤,外面的一切事体均由他董卓来打点安排。
乱尘感激董卓体贴之情,恍惚间又忆起了昔年常山之上,自己偶然寒疾,师姐也曾这般坐在自己床侧,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背,时隔多年,年少时的美好回忆尚还历历在目,自己还是那个期望师姐长久陪于身侧的小师弟,可师姐却成了、却成了陌路人,想到此处,他心中止不住的一阵伤心,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董卓并不知乱尘与貂蝉二人间的情爱纠葛,只是将乱尘这份颓唐气瞧在眼中,心中不舍,问道:“乱尘,前日还好好的,怎么就搞成这个模样?”乱尘不愿将昨夜的伤心事告知董卓,轻描淡写的说道:“昨夜我喝醉了酒,不晓得外面风雨大作,被些飞沙走石所伤,只是擦破了皮肤,并无什么大碍。”
董卓却是说道:“你内力精深无比,便是刀剑擦身,也能抵御,怎得这小小的石子树木便将你伤了?”他见乱尘不答,转头又问蔡琰:“给乱尘治伤的医生呢,怎的不陪侍在侧?”蔡琰答道:“华神医说曹大哥他只是皮肉之伤,并未伤及筋骨,将曹大哥伤口清洗包扎了之后,便已去了街巷中医治穷人去了。”董卓微微一愣:“华神医?什么狗屁郎中,竟敢自称神医,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董璜、董越!你们进来!”那董璜董越兄弟二人站在门外已久,听得屋内董卓呼唤,立马进得房中,跪在董卓身前,齐声说道:“属下在此,太师有何吩咐?”董卓先对董璜道:“限你半个时辰,去将那张仲景提来见我。”待得董璜领命之后,又对董越道:“董越,你去替我把那个狗屁华神医打上一顿。”董越心中虽不知这个“华神医”是为何人,但但凡董卓用命,他只管遵从,更是心想——我既然不知道“华神医”姓名为何,不妨就将这长安城所有姓华的郎中都抓起来,每人赏他个一百棍,这叫宁可抓错、不能放过,反正能消了叔父的气便是了。
他正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之时,却听得乱尘颤声劝阻道:“太师,不可,万万不可!”董卓恨声道:“有何不可?有所谓‘医者仁心’,老夫不论他医术如何,这治病医伤当陪侍在侧才是,他倒好,舍你这堂堂一个魏侯不顾,去照料什么穷苦百姓!”董卓称雄已久,言语中自然有了人等之分,他的眼中,他与乱尘便是驾驭天下万物的上上之人,至于那些百姓众生,与那刍狗草芥无异,在他看来,华佗这般行径,说小了是不知轻重、舍本逐末,说大了是华佗瞧乱尘不起、更是不给乱尘背后的自己这个太师面子,这等恶气,他又如何咽得?
乱尘与他相处已久,晓得董卓的臭脾性,急忙劝道:“太师,华神医乃是在下的好朋友,他医术了得、世间罕有,他既然说是无碍那定然便是无碍。这一次长安暴雨,渭水大涨,城中百姓连夜防雨堵漏,不少人被寒气所染,他身为郎中,医者仁心乃是应有之义。”乱尘说话有理有据,董卓听了,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只听得乱尘又道:“这寒热之病可大可小,若不及时处理,说不定会酿成时疫,眼下正是太师辅佐圣君、治理天下之时,这时疫一起,岂不是给太师添忧、国庭增扰?太师,你就莫要责罚他了罢。”
乱尘说话慢条斯理,但句句委婉真诚,董卓听在耳中,默默点头之余,又在想乱尘行事说话处处皆是谦谦君子之风,自己虽然大权在握、身边的亲近仰拜者万千,但终是没有一人似乱尘这般堂正立身、笃于忠亮的,心中对乱尘的喜欢又是更近了一分,便笑道:“好好好,你是个德义君子,结交的朋友自然不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这姓华的能有与你做好朋友,算是他天大的福气了。”董璜善于察言观色,听得董卓语气舒缓,便知自己两兄弟这一趟跑腿的差事不用办了,更是趁机讨好乱尘与董卓,谄笑道:“这华神医既然医术了得,又是魏侯的好朋友,末将最近与那少府段煨闲聊,听闻他监下的御医馆尚有太医令一缺,太师不妨让这位华神医试试?”董卓嗯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这太医令秩比如何?”董璜答道:“回太师,太医令辖药丞、方丞各一人、总领百官内外诸医,品秩六百石。”董卓道:“六百石……我朝郡丞、尚书也不过如此,我着他六百石的俸禄,与诸郡的刺史相平,也不算辱没了你这个朋友,乱尘,你看如何?”
董卓这话虽是询问乱尘,但乱尘知道他做事向来刚断,其实并无回旋之地,又是心想那华佗无心仕途、四海为家,你便是封他为官,他也会辞官不受,早离了长安城云游天下、四海行医去了。不过董卓这也是一番好意,便含糊其词的说道:“那乱尘便替华神医谢过太师了。”董卓摆了摆手,说道:“对了,今天我来主要是看望你的伤势,你身子既是无虞,不妨替你引见一个人。”话毕,双掌连拍三声,屋门吱呀一声轻响,优哉游哉的走进一个人来。
乱尘虽然眼睛不能视物,但听得此人呼吸匀静、走路沉稳,当是内力不俗,正心想董卓又收了一个不弱于张辽高顺二人的强手时,听得蔡琰、董璜、董越三人的惊异之声,那蔡琰更是诧问道:“你……你……你不是……”那人嘿嘿一笑,道:“不错,正是小生。”随即,又听得那人对董璜董越二兄弟道:“小生方才一直静坐轿内静候太师吩咐,不得面见二位将军,这就向二位行礼了。”
董璜只是嘿嘿一声冷笑,董越却是狠狠哼了一声,并未答话,这人一开口乱尘便知他姓谁名谁——这满口谦柔虚语的“少年小生”正是那投效邪马台国、三番四次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司马懿!这司马懿非但心肠歹毒无比,更有天大的野心,世间上应是没人能驾驭的了他,董卓同为枭雄不会不知,怎的又让他司马懿勾搭上了?这董卓虽非善类,但毕竟对自己有恩有义,算得上是他乱尘的半个朋友,若是董卓被这狼子野心的司马懿害了,自己如何使当?
乱尘正苦恼之时,听得那蔡琰怔怔道:“你……你不是说你是一个厌恶仕途的书生么……怎么……怎么?”她后句原想是说‘怎么与董卓这种坏国恶贼厮混在一处了’,但眼下董卓毕竟在场,她怎好将这番话说的出口?那司马懿自然晓得蔡琰话中的意思,阴测测的笑道:“蔡姑娘,孟子有云,‘彼一时,此一时也’,彼时我坐井观天,不知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那终南山中做得一个愚昧痴顽的落魄书生,虚度了许多时光。幸得苍天有眼,让我偶遇了太师,太师本为一展雄心壮志而来,却不巧被小生从旁听了去,真所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小生恍然惊醒,便自求追随太师做牛做马,以效报国之志。呵呵,我这等俗人原本不能入了太师法眼,却不料祖上积福,更是承蒙太师不弃,这才得以追随太师左右……”他絮絮叨叨,原想继续说将下去,却被那急脾性的董越呛声道:“你说的倒是好听,你与那帮子倭狗勾勾搭搭、纠缠个不清,这又如何解释?”
蔡琰听得这董越话中的讥讽责问之意,又是啊了一声,更为失望的道:“你……你……你还与倭人勾结了……原来,你便是那司马懿……你却骗我说,你复姓夏侯,乃是……乃是那曹操的本家兄弟,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司马懿被她如此诘问,却仍是脸不红心不跳,也不向蔡琰赔礼,却对着董卓下跪道:“太师,我早知倭人居心不良,便未由您经允,擅自潜入倭人之中,更不惜以自己为饵、做了那倭狗女王的禁脔,我这诸般的忍辱负重,终是探得了倭人的底细。此番不禀之失,恳请太师责罚!”这司马懿百般做作,董卓尽数瞧在眼中,又岂会不知他名为请罪、实则邀功,只是眼下自己还用得着司马懿这样的聪明人,并不是除他之时,遂是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了数声,将司马懿扶起,说道:“我大汉庭官百数,九州郡守县僚更是数以万计,要是各个都如你这般忠君体国,我大汉何愁中兴无望?我董卓又何愁事体繁多、能臣寥寥?老夫若是罚你,天下人岂不寒心?”
董卓这话完全是学那司马懿,名褒实贬,亏得司马懿脸皮厚过城墙,一点都不以为意,竟是谢道:“太师知遇之恩,小人誓死以报。”见董卓嘿嘿连笑了数声,也不答他,这才对蔡琰道:“蔡姑娘,老夫先前受你赠物之恩,一直不得回报于你,今日既是见了,你不妨说些个你想要的物事、抑或是什么心愿,老夫替你圆了,也算两不相欠。”
蔡琰讶道:“我……我何时赠过什么物事与太师您?”董卓只是微微而笑,将脸转向司马懿,蔡琰尚未明白过来,病榻上的乱尘却是长长一声叹息,说道:“蔡姑娘,太师受你了三样物事,计有一绢一书一画,你这三样物事可算是宝物了,太师便是这样引我入彀,至得今日,恩义人情进退两难。”董卓听乱尘这话说的甚是悲戚,纵使枭雄跋扈如他,也不免生出了些许羞愧之意。
蔡琰这才明白了过来,手指司马懿,怒道:“你,你!你骗得我好苦!”司马懿丝毫不以为意,呵呵一笑,道:“蔡姑娘可莫要血口喷人,小生与你结交多时,未曾骗你一事一物。”蔡琰胸膛不住起伏,道:“你……你谎称曹家兄弟,与我套上近乎,又以文辞书法讨我欢心,使我误以为你是一名好于山水、遣意画辞的旷迈君子,故而向你吐露心声,更是被你骗得我丝绢书画用以害人……你……你……你好生无耻!”
蔡琰本是司马懿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棋子,司马懿能有今日,一切皆是由蔡琰这三幅书画得来,但此时的蔡琰与他司马懿已是弃子,他本是心胸狭隘,听得蔡琰如此辱骂自己,心中已生险恶之意,遂大声喝道:“大胆刁女!我得你书画,尽数赠与了太师了,有所谓明珠当遇雄主,这本是如鱼得水的好事,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恶事?你口出不逊,难道对太师也早有不敬不满之心了么!你可知意欲谋反,在我朝可是斩首抄家的大罪!”
蔡琰腹中虽有诗书才华,但她毕竟是个弱小女子,心地又是纯真善良,又如何斗得过这奸猾阴诈的司马懿?那董越再是浑人,也听得出司马懿这话中的歹恶用心——这司马懿这条疯狗可是在仗着他叔父的威势恐吓蔡琰来了,这一顶意欲谋反的大帽子扣下来,莫说是蔡琰、便是她生父蔡邕、义父王允也是担当不起。他与蔡琰并无交情,但瞧得这司马懿着实欺负人的狠了,心里甚不舒服,但董卓毕竟在场,他不好与这司马懿撕破脸,只好大声嚷嚷道:“人家一个小姑娘,本是天真浪漫之时,你这司马懿,莫要拿这些不着调的大话来吓唬人家。”
董卓原本也是厌恶这司马懿的无耻,但毕竟身为人主,不便说得些什么,这董越虽然鲁莽,但却是歪打正着,将他自己的心声说出,倒起了奇效。那司马懿毕竟要顾及董璜董越两兄弟的身份与面子,自是退在一边,不再咄咄逼人的欺负蔡琰。蔡琰眼睛通红,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辩不过这司马懿了,又觉得很是对不住乱尘,趴在乱尘胸腹上呜呜的哭了起来。乱尘身在病榻之上,方才众人的对话他听的一清二楚,但这司马懿诡辩无双,自己一来辩不过他,二来厌他污糟,实不愿与这等厚颜之人多言半句,只是轻轻拍着蔡琰的后背,安慰道:“好妹子,莫哭啦,哥哥没怪你呢。”
蔡琰泣道:“曹大哥,我……我对不住你!”乱尘心想,与其言语劝慰,不如教她让将事情缘由吐露出来,那司马懿再是奸猾,但毕竟瞒不过董卓,伸手轻轻揩去了蔡琰的眼泪,柔声说道:“好妹子,你莫要再哭了。你到底是如何识得这位司马公子,又是如何赠与了他书画的?”蔡琰呜呜咽咽道:“曹大哥……我……我……”乱尘又轻拍她的香背,说道:“你莫要急,慢慢说,哥哥听着呢。”
蔡琰又哭了一阵,心绪稍稍安定了些,这才说道:“……那一日是二月二十七,正是冬过春来之时,我久处洛阳,未曾见过这长安的春日,便向父亲告了假,去那郊外春游,不巧在终南山上迷了路,便识得了他司马懿……”乱尘边听边想:“不错,大师哥因我在虎牢关大败,兄长连同孙坚刘备等人一路进击,到得年底时分,已是直逼到洛阳城下,其时关东兵盛,太师的西凉军马不能抵挡,太师便纵火焚烧洛阳、迁都于长安,正是二月份的事。蔡琰妹子自小便在洛阳,没见过这西都长安的风景,她本是个清俊含润的才女子,这终南山《左传》言其乃九州之险,太史公亦言其为天下之阻,其余的骚客才子更是赋情无数,她心生向往,一时贪玩,迷于山道之中,乃是常事。只不过这司马懿野心勃勃,又怎会有先贤的闲暇踏青之情?以他事事计算的性子,蔡琰妹子迷途偶遇之事,应早在其算计之内。”
听得那蔡琰又道:“……那日天色昏黄,他扮做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说话又是彬彬有礼,更是言说他久住山中,要送我出山,我心中谢他之余,听他款款而谈古来今往间的词曲歌赋,难免让我生出亲近之情,便向他打听姓名,以便来日相谢,他便说他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博字,乃是那曹……曹大哥的本家兄弟……我那日喝了些酒,见他温柔尔雅,倒也与那曹大哥有几分相似,一不小心,在他多番的询问下,将……将我心中所思告与了他……”
听到这里,董越率先笑出声来,对着乱尘酸溜溜的说道:“原来你早已识得曹将军。曹将军可真是好福气呢,蔡中郎家两个女儿,都是貌比天仙的大才女,都对你这般有情有义,真是羡煞了我呢。”乱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董卓却是阔眉微皱,也不说话。乱尘心中却是心知肚明——彼时我方被大师哥掳至军中,并未识得蔡琰妹子,她又怎能对未曾见过的人有情爱之心?她口中所言的曹大哥当是我家兄长曹操,只不过兄长与太师生隙已久,她生怕惹了太师动怒,这便以曹大哥相称,董越是个粗鲁的武夫,自是不知这其中缘由,这才笑话起我来了……不过蔡琰妹子倒也是真性人,她心中喜欢我大哥,那时尚且还因酒性所露,今日倒是不惧他人笑话,将心中情爱说了出来。啊,是了,我在陈留大营之时,曾见过大哥写过一首小词,落款乃是“遥寄司徒爱女”,原来他二人两情相悦已久,只是碍于昔日年岁尚轻,面子上挂不住,这才导致情愫难表,终至一分两地。嗯,他日若是遇了大哥,我将蔡琰妹子的这番心意说与他听了,他定是要欢喜不已的罢?
蔡琰又道:“他既是知了我心意,便说他清明时分要去关东祭祖,到时难免要拜会一下陈留城中的本家叔伯长辈,可与曹大哥见上一面,更是劝我赠与身边的一桩信物,由他代为转达。我意乱情迷之下,便取了贴身所用的丝绢,更写了一首寄怀心意的小词,交与了他。”董璜多事,笑侃道:“蔡姑娘文气英英,这番小词自然作的柔美非常,可否说来让我这等粗人听听。”蔡琰尚在迟疑之时,乱尘已是幽幽诵说道:“……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香作穗,蜡成泪,还似奴家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樱桃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在花枝。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妹妹的这首《更漏子》道尽了合欢离恨,世间种种幽约怨悱的不能自言之情,尽在词句中……做哥哥的可是好生艳羡。”
蔡琰心道:“彼时孟德大哥去了关东,我恨昔日在洛阳共读之时未能向他表明心意,日子愈久,我念他欲狂,才被这司马懿钻了空子,写了这首见性明心的小词寄与了他……未料到乱尘大哥又是苦恋貂蝉姐姐,我姐妹二人心有灵犀,虽是生平未曾见面,但所写的字体格式接近,引得乱尘大哥触字生情,被这司马懿奸计所害……”她正自责间,听得乱尘又道:“三月初三,我亦去那终南山踏青,在一爿小湖之前得了你这方丝帕,都怪我做事鲁莽,不该在你丝绢上再是写字,为日后叨扰太师郿坞一事埋下了引子。”
董卓从旁静听已久,忽然说道:“乱尘,有所谓不打不相识,你文武双全,老夫那郿坞便是被你拆了,又有什么打紧?这件些许小事,你就莫要挂在心上了。”乱尘轻轻笑了一声,似平淡实无奈的道:“其后四月初一,大师哥又交给我一张烫金请帖,那请帖上所写的邀约之词,乃是太师您收得蔡姑娘的第二桩礼物……我得了你这封名帖,犹豫了好一阵,终究是越陷越深,未能拔出。”
蔡琰却是问道:“烫金名帖?什么名帖?”乱尘道:“蔡琰妹子可是忘了司马公子让你写过一封邀约之信?”蔡琰道:“没有。”乱尘道:“这可奇了,若这名帖不是妹妹所写,那第二桩物事乃是为何?”蔡琰道:“三月月末,司马懿约我城南柳树见面,说是仰慕我父亲的碑石隶文,但他乃是一介布衣书生,难以企口相求,又说我自小耳濡目染,学得了不少父亲的笔法,他便退而求其次,求我写四篇碑文送与了他。我当时见他诚意切然,便依言所写,隔了一日,便交与了他。”乱尘问道:“令尊的飞白书法妙有绝伦,动合神功,堪称天下之绝,不过令尊所写的碑文诸多,你可记得是哪四碑?”蔡琰想了一阵,说道:“《范丹碑》、《郭泰碑》、《隶势碑》、《东留太守胡硕碑》。”
乱尘闻言又是一笑,道:“司马公子果然心智过人,乱尘自愧弗如。”司马懿虽知乱尘言下之意,但仍是嘿嘿一笑,反是道:“曹将军这是何意?”乱尘道:“蔡琰妹子,你那名帖上所写的乃是‘闻君情痴,世人明鉴;长安郊外,赠我佳画,不胜心生向往。十五月圆,郿坞相约,佳期美酒,望君不负。小女顿首。’这四十二字应在你方才所言的四碑碑文之内。”屋中六人,董卓、董璜、董越三人乃是难通义理的武夫,乱尘、蔡琰、司马懿却均是饱读诗书的鸿儒之士,乱尘这么一说,蔡琰脑中自是呈现出这四碑的全文,这才明白了过来,说道:“司马懿,你工于心计的狠了,那四碑全文计有数千余字,若非此下乱尘大哥提醒于我,我怎会知道你这临摹拓写的歹意?”乱尘苦笑道:“我当日到了郿坞门前,见得太师郿坞城廓高大,其宏伟威严之势不该是我这种浪子的所行处,心中本是已打了退堂鼓,但那李儒又拿出一封手书,其上所写‘君既有成人之美热肠,既已来之,何忍拂了儿女小意?小女已备佳酿,望君进府一叙’,这三十三字亦同是出自碑文之中。我见字如见人,虽已察觉这其中的蹊跷处,但仍是进了坞内,自此彻底落入你司马公子的彀中。”
蔡琰见司马懿仍是无动于衷,又道:“乱尘大哥,司马懿这厮其后又问我要了一幅图画,名唤‘芙蓉戏波’,乃是一对鸳鸯在芙蓉清波中嬉游,说是他爱慕一名女子,只是其难于启齿心中的情愫,便学我这以物寄情之法,可他又不擅墨画,便央我作了那幅‘芙蓉戏波’图。想来乱尘大哥你进了郿坞之后,他又拿了出来,让你以为是我姐姐所画,以逞其将你强留之想?”乱尘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太师给我看的那幅画,不叫‘芙蓉戏波’,叫‘有凤来仪’,上面所绘的除了那一对鸳鸯,还有一只展翅振飞的凤凰。”蔡琰讶道:“有凤来仪?这是何意?”乱尘笑而不答,对着董卓说道:“太师,那张图我初时见得,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乃是暗喻自己要成王霸之业,那戏水的鸳鸯正是这凤凰的庇护之下,才能得以安心戏水,若如不然,这凤凰双翅一展,白鸟齐攻,芙蓉尚且不存,鸳鸯岂能双飞?但乱尘多言一句,凤凰乃百鸟之王,虽有威仪之象,但终究为羽鳞之物,又怎及那万兽之首亲临的威势?这张图,赠与了太师,却是有些不妥,依我所想,画这凤凰的另有其人。此人身份虽尊,但心术不正、野心勃勃,古往今来可比这位凤凰的,也就芈宣太后、高后吕雉、孝文窦后三人了。太师若是以其自比,岂不是说自己蓄谋已久、早就立了临朝称制之心?”
乱尘向来实诚,这一番话虽是说的难听,那董卓自是听出乱尘的劝解之意,果然听得乱尘又道:“太师,汉室失德已久,天降大灾于世,百姓苦不堪言,太师乃竞世之雄,若能励精图治、惩贪治奸,这天下帝主的位置,不是不可坐得。只是现在太师的所作所为,实难称英主之名。”董卓哈哈一笑,说道:“说得好,知道老夫为什么这么欣赏你么,就是喜欢你这么说实话……”他话顿了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可若是我収御军马、管教权佞,教朝堂百官不敢贪、郡府万吏不能腐,百姓得以安居修养,你会帮我么?”
乱尘苦笑道:“太师身边人才济济,我这个乡下来的野小子能帮得上什么忙?”董越闻言脸色一变,心想你这厮也是太不知好歹,心想叔父再是溺爱于你,几次三番被你拒绝,只怕也要动怒,他将目光转向董卓,只待董卓脸色微变他便出言喝骂,却见董卓神色依旧,仍是笑道:“不错,你不会帮老夫,不过你肯留在老夫身边,便已是极好。”乱尘亦是同笑,道:“乱尘乃是乡野村夫,但毕竟受太师恩惠颇多,朝堂上的事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但太师若是有些用得上我这个粗鲁人的脏活、累活,乱尘自然不敢推辞。只是眼下我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是难保,也不知能在太师身边陪到何时。”
乱尘前句说出来时,董卓尚觉欣慰无比,但他越说越是伤感,董卓难免不明所以,问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说出这般的丧气话?”他等了一阵,见乱尘不答,又问道:“你若是有什么难事,不妨告诉老夫。”乱尘轻轻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将话题一转,悠悠说道:“太师,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董卓问道:“何句?”乱尘道:“世事如棋。”董卓若有所悟,哈哈笑道:“对于弱者来说,世事当真如棋,可对于老夫来说,老夫乃是那操纵棋局的棋手。”乱尘叹道:“是么?太师可还记得我初次入得太师府时与您相询这书画主人一事?”董卓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彼时老夫便是明言答你不知,今日如听所听,老夫并没有骗你。”乱尘道:“太师,时到今日,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世事如棋,我们每个人都是棋子,便是真有那操纵棋局的棋手,不是我、也不是太师,而是这位司马公子。”
乱尘所言乃是心中如实所发,并无挑拨离间之意,可司马懿小人之心,闻言后脸色旋即大变,心中更是暗骂:“好你个曹乱尘!个个都说你忠厚老实,你这会儿倒好,尽把这火往我头上烧,想害死我不成?”事到此时,他已是不能再忍,阴着脸笑道:“曹将军,你这话不免有些言重了。太师乃是操纵大局之人,彼时他老人家只消稳坐高台、笑看结果,其中运筹计算这些小事由我这等下贱文书办理了便是,不用劳得他老人家费心,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我司马懿隐上瞒下、阳奉阴违了?”这司马懿说话句句带刺,乱尘与人无争,听来虽是如清风入耳,但董卓听了却是甚觉刺耳,不由得寒声喝道:“放肆!”
这两个字一出口,莫说是那司马懿,便是不相干的蔡琰、董璜、董越三人,听了都不自觉的发了一个抖,此刻的董卓,才是他平日真正的模样,那司马懿虽是奸妄,但在董卓这无形的跋扈气势威压下,腿脚也不免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属下知错了。”
董卓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反是柔声对乱尘道:“郿坞一事,算老夫对不住你,但老夫这段日子来也是尽心尽力的弥补于你,咱们便当做两不相欠,你看好不好。”乱尘苦笑道:“太师的大恩,乱尘一世都报不完,又怎能说是两不相欠。”董卓稍稍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道:“你我忘年之交,那便莫要这般谁欠谁的话了……对了,还有两日,你师姐便要嫁过来了,可你这府中尚未收拾得当,想来是人手不足,这样罢,我将今日带来的这一千府卫借你用得几日,这些小家伙们跟随我多年,做起事来也还算可靠,你这两日就安心养伤,这府中上下的安排就由他们打点罢。”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乱尘,你想想你这边还有啥缺少的物事,我让董越去宫里说一下,让管事的太监从宫库里领出来送到你府中。想当年老夫成婚之时,只是简简单单的请了一些亲客友朋,酒桌也不过七八席,这么多年过去了,等老夫发达的时候,老夫那婆娘却早早的死了。她生前一直羡慕人家的排场风光,老夫这一欠便是无法还了。不过,天老儿总算有眼,到得老夫这把年纪,却遇上个你。嘿嘿,老夫一生无子无孙,天老儿既是将你送到老夫身边,老夫总不能怠慢了这番‘天意’。再说了,你堂堂一个魏侯,当朝之内有几个能比得你这般年轻位高的?这场婚事,老夫自要帮你们小两口办的风风光光的,好让天下人都晓得你们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哈哈,到得貂蝉那小妮子七老八十之时,还念叨今年老夫替她将这婚嫁大事办得体体面面,老夫便是九泉之下也开心的很了。”
他越说越是高兴,原想继续说将下去,却见乱尘缓缓从床榻上坐起,更是将脸上的纱布三两下撕了,对着董卓稽首拜道:“太师,乱尘想求您一件事,若是您肯答应我,我曹乱尘做牛做马,也是甘愿。”乱尘陡然这般的郑重其事,董卓心中咯噔一怔,暗想道:“好小子,又要给老夫出什么难题了?哈哈,不过也没什么碍事,就你这与人无争的性子,又能要老夫允你什么样的难事?”董卓望着乱尘尚未痊愈的脸,见他心事重重、神情悲戚,不想将气氛搞得那么冷冰冰的,便笑道:“只要你不是要了老夫项上的这颗人头,其他什么事都好商量,你且躺下。”他见乱尘怔怔不答,眼睛又望向司马懿,以为是乱尘顾忌司马懿在场,便扭头对司马懿说道:“司马懿,你今日出来的时间已是不短,那倭人小女王生性多疑,你久久不归,她定要起得疑心。”司马懿晓得董卓话中的意思,恨恨的瞪了乱尘一眼,才对董卓说道:“太师,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董卓稍稍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话。
司马懿又对那蔡琰假惺惺的说道:“蔡琰妹子,那在下就先走了,你若是下次还有什么丝绢啊情书啊什么的,小生一定还会代为转交的。”经由方才乱尘那一番劝慰,蔡琰的哀思本已是消去了不少,他这么一挑衅,将蔡琰激的又愁又恨,可遇上司马懿这种狡猾无耻的小人,她却是毫无办法。眼看着那司马懿便这样趾高气昂的出了门去,却听董卓低低喝声道:“慢着。”
董卓这一声喝,声音虽是不高,但在场诸人却闻之如同炸雷,他两那个侄子更是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便是司马懿,也是吓了一跳,心中惶恐不安,思忖道:“怎么了?董卓老贼怎么陡然喊住我,难不成我有什么空子被他瞧出来了?”他心中怕归怕,但总是还算镇静,转过身来,弯腰对着董卓双手一拱,恭恭敬敬的说道:“太师还有何事吩咐?”董卓沉声缓缓说道:“司马懿,老夫录你进门墙之时便已说过,你虽有才干,但心术不正,总想着害人吃人,你当时应允我,你只求名禄不求权势,若老夫厚禄待你,你的才计便皆为老夫所用。但现在看来,你走的路难免有些太远了,老夫都有些担心,担心驾驭不住你头野狼,更担心有朝一日被你吃入腹中,连骨头都是不剩……”
董卓破天荒的说出这般直截了当话来,任那司马懿平日里如何临危不乱,此时额头上也是冷汗涔涔,他心中已知,自己此刻已如同董卓手中的一只蚂蚁,只要有只言半语的不适,董卓便可将自己轻易捏死。他越想越怕,扑通一声伏首在地,高呼道:“小人对太师赤忱之心,日月可昭,望太师明鉴!”董卓微微哼了一声,缓缓又道:“今日老夫本不想与你说这些,但最近你做事越来越没有分寸,许多事更是瞒着老夫。老祖宗有句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夫董卓一生杀人无数,自认也不是什么好角色,但以奸猾之计诡骗弱女子的龌龊事尚且做不出来。”司马懿伏首低声答道:“可太师也曾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话未说话,董卓双目已然怒举,喝到:“没错!你便是去杀、去偷、去夺,老夫与你并无多少二话。但你的诡计太多、心思太多,自然秘密也已太多,现在莫说是那邪马台小女王被你耍得团团转,连老夫也已是猜不透你,若再过得数日,以你这沟壑难填的野心和三寸不烂的金舌,你这条狗就真正成了一条谁也阻止不了的天狼了!”
董卓语气越说越重,司马懿亦是越听越惊,汗水将内外的衣衫浸的湿透,哪里还敢答话?董璜董越两兄弟早就瞧他司马懿极不顺眼,自是从旁幸灾乐祸的看着;蔡琰一向嫉恶如仇、先前又受他诓骗欺辱,此时也不免解气,倒是乱尘心性良善,听得董卓话中杀机毕露,虽是不愿开口为这司马懿求情,但也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乱尘这一口气微不可闻,但董卓却是察觉了,抬头向乱尘看了一眼,原本眼色中的杀意却是一转,尽是父子间那般的疼爱柔色。
空气似是凝固了一般,那司马懿伏在地上,身子如同筛糠,他再是奸谀是用,遇得这陡然而至的杀身之祸也是无可奈何——若是起身反抗,乱尘武功绝高,自己决然不能在他面前伤得了董卓一分一毫;不起身反抗,只消董卓一声令下,门外数百的刀斧手堵住了各路出口,自己插翅也是难飞。与其白费功夫反抗,被人乱刀剁成肉泥,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他盘算之后,原本暴露的青筋渐渐收了下去,乱尘身为高手,自是能察觉司马懿身上的杀意由盛转衰,想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终日里盘算着害人今日反是自己害了自己,这冥冥天意自是难料,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众人候了一阵,始终不听董卓再语,董璜董越二人双手紧捏着剑柄,只待董卓令言出口,他二人便拔剑将司马懿制服了,可等到现在剑柄已是滚烫,却不听董卓任何动静。两兄弟正疑惑之时,听得董卓终是发话道:“司马懿,老夫今日原是不想杀你,但你方才转身之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意与恨意。这种感觉,只有老夫十年前见过的一个人有……那个人,便是蹇硕!非但如此,现在的你,比他更甚。”他故意稍稍一顿,以观司马懿反应。
司马懿战战兢兢的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出,董卓平生最喜欢的便是这种高高在上、凌人生死的感觉,被凌之人越是有才干、越是有能力,他往往越是得意。乱尘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好不容易对董卓的积累起来的好感顿时全无,听得那董卓又是趾高气昂的言道:“司马懿,你知道一向自诩普天之下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来,那你现在猜猜,老夫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若是猜对了,老夫便饶你不死。”或作平时的司马懿,或许能从他人的言谈举止揣摩出其想法用意,但此时的他,脖子上如同架了一把刀,随时随地都可要了他的性命,他额头紧贴地面,足足想了好一阵,才开口答道:“太师此刻在想的,是要如何讨得魏侯自心底下的欢喜。”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乱尘更是拿眼注视董卓,想从他那紧板着的肥脸上瞧出司马懿此言的真假,正不置可否之时,董卓陡然拍手鼓掌,哈哈大笑道:“看来真是老天爷不肯收你,居然被你猜中了。”司马懿闻言,长吁了一口气,原先绷紧的身子如烂泥一般全然瘫了,董卓见得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心想今日也算是给了司马懿一个极大的教训,若是当真杀了他,虽是并无什么不可,但现在他毕竟还不是李儒,更未似李儒一般野心膨胀到明火执仗的地步,况且现在他朝中诸事繁多,正是需要司马懿、乱尘这样的才干士人相助之时,遂装作若无其事的道:“老夫今日便饶了你。但你要记住,做人当有分寸,一个人倘若少年时太过得志,难免会目中无人,便是这目中无人四字于心中长久的作祟,久而久之便成了狂妄自大、野心勃勃,对万物生死起了不该有的掌控之心……呵呵,若你能活到老夫这般年纪,说不定能知道,这生死易掌、人心难求的难处。”
董卓本是个行伍出生的武夫,乱尘此先与他数次深谈,他今日说的话听来倒是不觉有讶,司马懿、蔡琰、董氏兄弟四人却是听得惊奇无比,幸亏司马懿是个聪明人,从董卓的话中听出恫吓威压之意,心中既是愤恨又是失落,故而虽是得了董卓允许离开的口令,却仍是伏在地上不愿爬起。董卓见他如此,对董氏兄弟二人只是使了个眼神,董氏兄弟当即会意,二人上前一左一右的将司马懿架住,董璜更是笑道:“司马公子,你今日可真是累的紧了,容我们兄弟俩将你送入轿中歇息一番,待会儿你回得那倭王小妮子身边,可莫要露了陷儿。”
兄弟二人将司马懿方方架出门去,那董越早已忍耐不住,道:“哥哥,原来上次你所说的棋子便是他……”他话未说完,便见董璜给了他一个白眼,听得董璜声音压得极低极沉:“此非说话之地,咱们以后再谈。”董越见得兄长神情如此凝重,一路上再是不敢发话。
乱尘见得司马懿耀武扬威的进门、现在如丧家之犬一般出门,居然蓦然的一阵心悸,陡然抬头见得董卓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双眼中满是关切的神色,更是问道:“乱尘,你还好罢?”他见乱尘微微的点了点头,忧色稍宽,又问道:“对了,你方才所求的乃是何事,尽管说来,要是方便,老夫今日便给你办了。不然这些琐屑事放在心头,扰人烦恼是小,坏了你后天成婚时的大好兴致才大。来来来,你说罢!”
乱尘眼中已然有泪,说道:“乱尘本是个落拓不羁的放荡小子,却能得太师以国士相待,太师对乱尘的这份情义,乱尘早就心领。只是今次这桩婚事,乱尘还想求太师能带我入得禁宫之中,亲自面见圣上。”董卓讶道:“你要见皇帝?见他做什么?”乱尘道:“求他一件事。”董卓拍着乱尘的肩背,哈哈大笑道:“你求老夫,是要老夫带你去宫中见那小皇帝,然后你再去求小皇帝一件事?”乱尘点头道:“正是。”
董卓更是大笑不止,说道:“你可知那小皇帝早已被老夫操持在手中,我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老夫要他三更死就必定不能五更还生着?”乱尘又点头道:“乱尘知道。”董卓道:“天下间的事你不来求老夫,反而去求他?好笑,当真是好笑。”乱尘答道:“圣上再是如何,毕竟还是圣上,这率土之滨,皆为王臣,乱尘身立王土之上,便当尽臣伦之事。”董卓一拍掌,赞道:“说的好,老夫就喜欢你这种一根筋的路子。你说罢,你要求他下什么圣旨。”乱尘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圣上下旨,我要圣上收回成命。”
董卓一愣,说道:“收回成命?什么成命?那小皇帝什么时候下过圣旨了?”他想了一阵,陡然一拍脑袋,大声问道:“你说的难道是赐婚一事?”乱尘听得赐婚这两个字,脑中便浮起昨夜师姐决绝无比的眼神,心中更是万刃割剐一般的疼,他心中何尝不愿与师姐双宿双飞,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有了彼此的陪伴,将这一世安安稳稳的度完,已是他心中最大的梦想。可是,师姐一点都不爱自己,她说要嫁与自己时的眼神,是那么的无力与痛苦,他乱尘想要的幸福,并不是这样,所以他决定拒绝,心底下更是打定了到成亲的最后一刻,若师姐仍是丝毫没有爱怜之意,自己便自绝经脉、死在她面前的坏念头。
乱尘神情恍惚之中,被董卓摇醒,只听董卓追问道:“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着你的师姐么?好不容易知道她非但没死,更是活生生的出现在你面前,你怎么又不喜欢了?乱尘,老夫知道你这些年孤孤单单一个人、过得极苦,早就想帮你安排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可寻来寻去,不是姿色不足、便是才气不佳,远远配不上你这样文武双全的好男儿。这次中秋月宴,老夫见那王允爱女才艺俱佳,便自作主张,替你讨了这桩婚事,更生怕你夫妇二人不够风光,让那小皇帝亲下圣旨,赐礼大婚、昭然于天下……你说,机缘巧合之下,那王允的爱女竟然是你失散已久的心上人,这份姻缘乃是上天注定的,你怎的就不想要了?”
董卓说话之时,乱尘的眼泪已经簌簌落下,董卓虽是个叱咤风云的当世枭雄,但面对乱尘这般的伤心人,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劝,一时间手脚无措,反是越劝越乱,无奈之下,董卓转头向那蔡琰求救,希冀她能劝得乱尘一二句。可蔡琰只是缓缓的走至乱尘窗前,幽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师,你可曾真心的爱过一个人?”董卓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老夫一辈子戎马征战,睡过的女人数以百计,便是真有喜欢的,等过了段时间,到了新的地方,有了新的美人便就忘了,还谈什么爱不爱的?”
蔡琰微微摇头,说道:“太师说的并不是爱,而是占有。”董卓笑道:“对啊,喜欢一个人,得到她便是了,这有什么难的?”蔡琰又是摇头:“所以太师不会懂曹大哥的伤心处,也不会明白曹大哥拒婚的本意。”蔡琰望着乱尘,又道:“……爱非占有,而是成全;克己欲、守初心,舍自身之得,成对方之美,这才是真正的爱一个人……”
董卓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对这世间上的情爱事鄙弃已久,蔡琰此时所言的虽是其肺腑所发,但董卓听来却是既觉幼稚又觉好笑,嗤声道:“你们年轻人,总是将大好的光阴浪费在这些卿卿我我的琐屑之间,却不知,多少豪心壮志的英雄趁着你们虚度光阴的当儿,拔竿而起、成功立业,等到了权柄在手之日,普天之下,皆为其囊中之物,什么样的俊男美女、什么样的珍贵宝物不能占有?”
他见蔡琰神情一顿,似还是有话要说,心想蔡琰非但帮不上自己的忙、反是让乱尘更是伤心,便对她摆了摆手,意味深长的乱尘说道:“乱尘,你总说老夫有恩于你,你亏欠于老夫太多。但实际上,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亲手挣来的,老夫虽颇是欣赏你,但也不会大方到无功也授禄。你助我斩李蒙、杀张济、制李儒,引得他们内中愤恨弥生,为老夫处理西凉军中尾大不掉的各派小贼出了很大力,所以才能有今日魏侯之位,老夫所做的只不过是把你应得的东西交给了你,这算不得什么恩情。便是荥阳密林之时,老夫让吕布放你兄族,却是换回来了一个你,这桩买卖算来算去,也是老夫捡了个大便宜。要真是恩怨相举,老夫还欠你一桩恩情。故而你这次的婚事,老夫费心费力,替你一手操劳,更是下令天下诸侯来朝观礼,你虽为侯,但这份阵势与荣光,与那汉室天子已是无异,便是老夫他日登基,也不过如此……老夫如此盛情待你,你为何要拒绝?”
董卓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刺在乱尘心中,可事已至此,人能其何?他只能一字一句的说道:“太师,非是乱尘不想与师姐成双入对,只是……只是我师姐……师姐她心中已经住了一个人……一个人心里若已是住了一个人,又岂能容得下他人插足之地?我若娶了师姐,她定然一世痛苦,我乱尘既是爱她恋她,又岂能让她受得一丝一毫的苦楚?太师,算我以命相求,将这桩婚约解了罢?”
乱尘说的极为诚恳动人,可董卓连情爱之理都不能懂,怎能体会得乱尘此刻的心情,他平生第一次只觉乱尘的可恶——自己大费周章,不惜假借皇帝之手,昭告天下诸侯,更是赏赐无数,便是为了讨好于他。他倒好,竟来了个死活不收,这份不知好歹的恶气又是如何能咽?想到这里董卓猛然自床边站起,语气也是极冷极重,只听他说道:“自古帝君无戏言。你曹乱尘活到今日,可曾听说过哪个皇帝有反悔成命之事?有些事即便是错的,也要一错到底。便是退一万步讲,他刘协小皇帝的颜面可以不要,老夫的这张脸,又如何丢得起?你可知道,这是老夫第一次借传圣旨、令昭天下,若是出尔反尔,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你这个先例若是开了,那老夫日后所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还有谁肯听得?”
乱尘见他心意已决,苦言道:“太师若是执意如此,那乱尘唯有一死。”董卓闻言一愣,心中更怒:“好小子,老夫以诚待你,你不识抬举便是罢了,竟敢以死来威胁老夫!”他心中既是起了恼意,说话自然回复平时对待他人那般的暴戾,只听他狠狠说道:“你如此不知自爱,老夫也只好由得你。不过,老夫要提醒你一句,你这桩婚事既定,便是生有生娶、死有死嫁。你便是死了,我也让你师姐同埋一处,成那冥婚!嘿嘿,老夫非但要你师姐陪葬,便是你师姐的父亲、姐妹、亲族,也一起与你陪葬!”蔡琰从旁耳听,先前还只是心生厌恶,但此刻董卓的言行举止,已是非人所行,与那禽兽妖魔无异。
董卓不待乱尘再言,大袖一拂,说道:“乱尘,这桩婚事,你受也受得,不受也得受得。”话毕,抬腿便是一脚,将屋门踢了个洞开,他那肥胖臃肿的身子走到门楣之下,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曹乱尘,老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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