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镇上的梅雨并不似往日江南的那样绵长清幽。捅破了天一样的大雨下了足足三天,之凡在后院看着雨,心想,这雨再下下去,荷花池子怕是都要漫出来了。林府的大门吱吱呀呀要关上的时候,却被一把伞挡住了。
关门的小厮一时没了主意,回头看着掌灯的管家。
只见来人轻声道:小生鄙姓王,刚刚回国,本想北上归家,可南京在打仗,雨天水路又不通,镇上没有酒家可宿,冒昧挡了贵府的门想问一句,可否贵府借宿一夜?管家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林府规矩大,之凡一个人撑着也是十足的不容易,近亲好友也鲜有留宿,可这天下着雨,又不好挡了客。
之凡看前院闹闹哄哄的,又有生人面孔,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朗声对管家说道:把先生带到前厅歇息罢。管家和小厮听闻,也就搬箱的搬箱,引路的引路。管家对着之凡道:王先生要去北边,被大雨和战事断了路,镇上又无酒家可宿,这才。。。
之凡抿了口茶,微微一笑说,不打紧,把这茶换了八宝茶来,加姜丝,用红糖黑枸杞,大火滚的开些,给王先生去去寒。
王生笑着看之凡吩咐,问道:敢问主家怎样称呼?之凡偏了偏头:之凡。
王生笑到:之凡有心,虽是初识却如故交。只是夜雨赶路,不知可否在府上再讨口饭吃?
之凡也不恼,只觉得这位先生有趣,就问,先生可有忌口或偏好?
王生倒也不客气,嘴角带着笑说:西洋游学数年,故乡都已混忘了,只记得幼时家贫,家母常烧一道三鲜豆腐给我下饭解馋。火腿丝和豌豆高汤里汆了,打浆溜一下嫩豆腐,配白米饭是极好的。不知贵府厨房可做得?
管家上来递茶,听到这话脸上一变,心里一惊,偷眼去看之凡。心想坏了,林府规矩这样大,这王生西洋回来不知礼数冒冒失偏点了这道豆腐,之凡不知道怎么样吃心呢。
之凡却不在意,含了口茶道:梅雨实不是吃火腿的时节,味道总有一股子霉气,肉也并不紧实。不如试试江南的做法如何?夏日有蟹,唤作六月黄,自是比不上秋蟹肥美,也不宜清蒸配酒,但掏了蟹黄做卤还是鲜甜的。不知王先生可想尝尝?
王生嘴角含笑道,我以为我惯会挑剔吃食,不曾想之凡更妙,那就尝尝这道江南小菜。
之凡偏头和管家讲:姜碾碎了用汁子,要下的重一点,蟹黄少些蟹肉多些,嫩豆腐粗粗焯过,再放一勺梅子酒,王生是北方人,怕是觉得这道菜腥气呢。米饭放勺竹叶青,两滴熟油,不必软烂,要像北方米饭那样有嚼劲才好。
王生听着之凡吩咐,只觉得对面真真是个妙人,想着这顿尚未烧好的饭都觉得有趣又值得期待。端起茶碗一押,可不就是咱们胡同里的大碗茶,又混了红糖的焦香气和姜丝的暖,却是有滋味的,一口下去周身舒爽。在这国破的雨夜,两个陌生人因着一茶一饭,倒是都暂且舒了紧皱了数日的眉头。
之凡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默默地坐着。
稍时管家上菜,之凡起身到,王生慢用,就不再相陪了。今日天色晚了,府里的厨子下工,只得这一道快手菜给先生充饥,万莫见怪,明日再备一桌熨帖吃食给先生接风洗尘。
王生起身道,深夜叨扰已是不该,这样说我实实是受不起的,不如。。。之凡打断王生:先生快些用吧,这蟹黄豆腐等一刻便腥气一分,快看看合不合口。王生朗然一笑,便也不再客套,坐下来舀了豆腐拌饭。
本以为这菜的妙处已给之凡说尽了,菜一入口才觉出其中更有洞天。蟹黄大小刚刚好,每一口都有一点点蟹黄的鲜甜爆裂在口腔,夹了蟹肉丝丝缕缕牵牵绊绊的绵软,配上一粒粒米饭的轫度,不知是饭里还是菜里的酒香,裹挟果子和青竹的香甜,与蟹子鲜甜肥美的味道配起来,真真是好极了。眼见着白饭见底,王生停下了手。虽不是故乡,竟能在雨夜里吃到这样一餐,确是意外之喜 。王生满足之余,倒真开始期待,明天的“一桌熨帖吃食”是怎么样的味道了。一顿饭下肚,那万里而来的尘土,那国破山河的心焦,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乡愁和烦闷,倒真的清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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