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里有古老的山林,有成群的驯鹿,有丰沛的河流,有最动人的民歌和最甘甜的奶茶……山野的清风带来了战火与现代文明,带来了机器和文字,却带走了大片的草皮和大量的灰鼠,带走了炽热的篝火和多情的舞姿,更带走了一个民族悲怆感人的历史,和那一段段历史里如星光般熠熠的栩栩人物。
驯鹿神化图腾:美丽灵性的驯鹿影子。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史书般的小说,书中写尽人世苍凉与悲欢无奈,迟子建以一双敏锐的眼睛捕捉着鄂温克民族最为可贵动人的故事和最为灵性的原始图腾。不知怎的,每每读到额尔古纳河边低头吃草的驯鹿,我总会想起《白鹿原》中那只飞奔在关中丘陵地带的无所不及的神鹿。古老而热情的民族,总是会以圣洁美丽的动物为图腾,以此寄托那来自山林雨露的高贵的精神。
驯鹿的身影贯穿在小说中的各个角落,部族迁徙是为了驯鹿能找到草场,瘟疫到来首先考虑保护驯鹿的种鹿和繁殖期的母鹿,列娜的生命是由一只驯鹿的死换来的,耶尔尼斯涅的生命是由一只畸形的小驯鹿带走的,依莲娜的死亡几乎是与一只名为木库莲的驯鹿的降生同时进行的……
驯鹿,这种被鄂温克人视作图腾和无上神性的动物,寄托了这个古老民族对未知世界的无限渴求和对美丽生灵的无比敬畏。生活在大山之中的游牧民族,对山林湖泊、生灵雨露有着诚挚的崇拜。他们给所有的山河都取上温暖的名字,他们以风雷雨电为神,赋予它们人的灵性与脾气,使它们神化而与之沟通、为之膜拜。他们宠爱驯鹿,宁愿跟随这灵性的动物多方迁徙而从不疲倦,甚至因为神化了驯鹿而渐次神化自己的一切行为。“我们的驯鹿,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冬天呢,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听到小鸟的叫声!”
以驯鹿为神,人们向往的是神鹿自由坦率的精神和忠贞为主的赤诚。鄂温克的先民们把图腾写在心里,画在岩石上,镌刻在他们民族不朽的精神史书上。
《额尔古纳河右岸》:为古老的鄂温克守魂难逃宿命:迎风而舞的孤独萨满。
如果说驯鹿是一种被神化了的图腾,那么萨满就是被鄂温克民族神化了的人物。这些萨满们平日里也是普通的人,他们游猎、捕鱼、煮奶茶、做桦皮船,只是当他们身披萨满服饰的时候,就立刻变身为神,他们起舞治病求雨,他们未卜先知,他们在享尽了神的尊贵与权力的同时更要承受异于常人的种种痛苦。书中的萨满似乎与东方文明的神差异很大,他们并不具备东方神话人物完美无忧的仙风道骨,而是如西方神话人物一般有着普通人具有的一切烦恼与哀痛。
尼都萨满与妮浩萨满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着墨最多的两位萨满,他们是与主人公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他们无法超脱宿命论的怪圈而最终在神性的驱使下悲苦与熬煎着。尼都萨满因为一场落空的婚姻而终生未娶,即使与心上人近在咫尺也只能因为无缘而抱憾终生;妮浩萨满更是悲惨,她始终在救人与伤人的宿命里辗转不已,一面竭尽所能地去拯救他人的生命,一面要满眼含泪地为自己骨肉离散而高唱挽歌。
萨满是鄂温克民族崇尚神性的具体体现,是其将神投射在人群中的主观选择,他们强调神的力量高于一切,把所有人不能解决的困惑统统推给神,推给那个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德高望重的萨满。而萨满,则可以以一段漫长的舞蹈救助一个垂死的生命,甚至终止一场漫天的大火。但鄂温克的神话又是讲轮回与因果的,所以无论萨满成功救助了谁,都必须承受失去另外一个宝贵生命甚至自身生命的无限痛苦。
汉人也讲“抬头三尺有神灵”,言及行事须顾及因果轮回,谨防投机取巧而致害人害己。书中提及主人公“我”的姑姑伊芙琳常常因心存刻薄而数语成谶,惹得部落中人种种不快。然而她最终亦难逃宿命的惩戒,善良的作者给了她体面的结果,却没能让她从痛失爱子的阴霾里走出来。仇恨最终消解,善良始终是人类所有部族永远追求的品质。
希楞柱走出深山:招魂与守魂的两难抉择。
鄂温克,一个彪悍不挠的民族,正在被汉文化和现代文明步步蚕食。古老的乌力楞与希楞柱早已盛不下人们沉甸甸的野心和赤裸裸的伤痛,一个仅剩几百人的部落,不得不向现实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心甘情愿地走出白桦树林,离开清澈的河流,裹着为数不多的行囊匆匆舍弃自己民族赖以生存数千年的山林。
人类文明的脚步,踏破了数千年封建文化的桎梏,踏破了一千公里原始森林的宁静,更踏破了一个民族深入骨髓的灵性与生机。依莲娜的悲剧就是民族融合的恶果,她是吸风饮露的鄂温克花朵,却因受教于汉文化而向往外面的世界。她的一生都在两种文明之间徘徊,在原始与现代的夹缝中凄惨地活着。她以鄂温克民族之魂绘制各种画作,用来取悦生活在城市中的汉族人。最终被妮浩萨满的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舞蹈感染,为她绘制完一幅巨作之后便葬身鱼腹。妮浩萨满的舞蹈成了为伊莲娜招魂的洗礼,让她这个迷失在城市霓虹灯下的鄂温克花朵静静归来,在山林雨露中享受山神与驯鹿的陪伴与滋养。
《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展现的不仅仅是鄂温克民族的困惑与苦恼,更有作者自己的困惑和当下所有现代人的苦恼。我们在快速进步的社会里丢失了什么?那些曾经丢失的东西是否可以被找回,并像“我”守候那个比“我”还要古老的火种一样被我们以一份与生俱来的虔诚与本心庄严守护?守魂的困惑,就如迟子建在小说结尾所陈述的那样“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额尔古纳河右岸》:为古老的鄂温克守魂作者在书尾《从山峦到海洋》里谈及写作初衷,谈及漠河故乡的温暖亲情,谈及丈夫生前至爱的植物,谈及异国偶遇土著夫妻争吵不休。所有的故事,都是作者机缘巧合的情感寄托。我们在她的故事里感知一个游牧民族力量的强大与落没,更是感知一种人类文明的强大的自省。所幸,我们始终在这份自省里踽踽而行,如天边云霞,在夕阳中耀目,在繁星下悄然隐退,静待重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