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黄狗

记得在我二十五岁以前，我父母没有养过狗。读小学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在父母面前流露过想养一条狗的愿望，但是每次毫无例外地都会马上被我爸妈否定。

“养了狗，每天你来喂它和牵着它到外面大小便？”

“养了狗，需要照顾它的。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你会照顾一条狗？”

“狗万一咬伤了人，要赔偿很多钱的！”

“狗有狂犬病毒，小孩子跟狗接触很危险。”

……

那时，我很不理解，每次只要我提出养狗，为什么爸妈都会找出一大堆不让养的理由。

不过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后来仔细想想，觉得爸妈说得不无道理。

但是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因为邻居张阿婆家都养了狗，也没见谁得狂犬病。而且狗好像很聪明，都会自己跑到田野边的草丛或者大树底下大小便。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家族聚餐。每个人半斤黄酒下去，话便多了起来。那个时候，除了谈论当地的一些见闻，几乎没有人谈论什么新闻。

醉意阑珊的叔叔有些激动，他回想起了当年爷爷奶奶带领叔叔和我爸妈，一起在高山区谋生的艰苦岁月。当时他们在高山区从事竹木制品制作，然后贩卖到山下。

现在的人可能无法想象，竹器在当时社会生产中的重要地位。常见竹器有竹笸箩，竹簸箕，竹畚斗，竹匾，竹席子，竹耙子，竹篮子，竹簾等等。我爸妈主打产品是编竹匾。

同时也加工一些木制工艺品，用来加工的车床是木制的，动力自然是人力，需要用脚用力踩踏板驱动一个直径一米半左右的木头大飞轮，由它带动车床转动。

那个时代像这样的竹木加工点，最多只能算民间作坊，算不上工厂。但就是这样的作坊，经营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人举报成“地下工厂”或者“走ZBZY道路”。

加工点租用的是山上一家村民的空余房屋，这个村民自然是房东。房东家养了一条大黄狗，正值壮年，威武雄壮，看到陌生人都会狂吠不止，很不友好。

但自从我爷爷奶奶带着一家人租住在房东家，这狗很快把他们当成了自家人。无论是见到我爷爷奶奶叔叔，还是见到我爸妈，都非常地亲热。

它会摇头晃脑欢蹦乱跳地跟着我爸妈上山去采购毛竹，回到家会安静地卧在我爷爷奶奶的附近，看着他们在忙碌。也许这条在大山里习惯了寂寞的大黄狗，对这个加工点的忙碌和热闹感到很新奇。

当时我的叔叔主要工作是用人力车床加工树木，他必须要用力踩踏板，往往半天干下来，他就会累出一身的汗水。

奇怪的是，这条大黄狗看多了我叔叔的动作，竟然也会过来学着用两只前脚踩踏板，也许它从未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也忍不住来试试。

大黄狗的行为让叔叔欣喜若狂，干这么累的活，太需要这样的帮手了。虽然我不知道大黄狗的力气有多大，但是叔叔说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我想大黄狗肯定也是用上力气了。

对于这样的一条大黄狗，我叔叔自然不会亏待它，每次都会剩一些米饭和梅干菜腊肉汤给它。那个年代，人吃上大米饭都很不容易，更何况是一条狗。

大黄狗在米饭的奖赏下，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它经常来帮叔叔踩车床踏板。它肯定也知道，只要在踏板上踩上一段时间就有饭吃。房东见大黄狗能够自食其力，自豪得心里乐开了花。

于是大黄狗就这样成了工场的“职工”。在那个少有乐子的时代，又在一个偏僻的高山村，大黄狗给我的长辈们和房东带来了少有的快乐。

我爸每半个月都会下山一次，找人挑着竹匾到山下卖。大黄狗有时也会在早晨尾随着我爸到山下卖竹器，傍晚跟随我爸回到山上。这样一来一去差不多要走二十多公里，但它照样乐此不彼。

天长日久，房东也多见不怪了。他一旦发现大黄狗不见了，如果没发现它在工场帮我叔踩踏板，就知道它可能跟下山去了。

到了年底，爷爷奶奶带着我爸妈以及我叔叔要回到山下小镇的老家。刚从山上离开的时候，大黄狗也要跟着下来，但被房东喝住了。

离开工场，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后，还要走十五路的平路，才能回到家。走到山下的平路时，我家长辈们突然发现那只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过来了。不管怎么赶，它都不肯回去。

长辈们没有办法，心想，既然它跟来了，那就让它在我们家过年也行。年后返回工场时把它带回给房东就是了。

但是没想到，这一年家乡小镇上不知增加了多少条狗。有人的地方有江湖，有狗的地方同样如此，而且狗的江湖险恶程度丝毫不亚于人类。

大黄狗跟随着进入小镇后，马上被小镇上的狗群当成了外地入侵者。它被成群结队的恶狗驱赶着，追咬着。大黄狗出于本能，迅速逃避，奔跑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过来，它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于傍晚的暮色中。

我爸妈和叔叔沿着小镇的街道分头寻找，同时向路人打听大黄狗的踪影，结果一无所获，只好回家。但心里仍然希望大黄狗那天晚上被哪位好心人收留，然后第二天把它领回来。

第二天，爷爷吃过早饭，就去朋友家打听大黄狗的消息。爷爷在小镇多年，朋友不少。那时小镇人数比较少，一旦哪户人家有事，都会在短时间内传遍全镇。

爷爷寻找大黄狗的消息传出去后，当天下午就有了回应。据说大黄狗被追到小镇东面五公里外的一个大队，已经被咬得遍体鳞伤。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一只闯进来的无主大黄狗，在人们的眼里就是一道白捡的美食。

大黄狗没有逃脱悲惨的命运，在被群狗咬伤后，又被村民们用棍棒打死，体毛被火烧尽后又被开膛破肚，最后它的身体被分成了四大块。

听说我爷爷在寻找大黄狗后，村民们自知隐瞒不过，便托人给爷爷送来其中的一大块狗肉，算是表示歉意。事已至此，爷爷只好无奈地收下狗肉。毕竟在这个小镇上，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样的结局让我家长辈们很伤心。但看着这一大块狗肉，真的非常矛盾。吃了，有点于心不忍。扔掉，更舍不得。最后还是面对现实，把这一大块狗肉烧起来吃了。

春节过后，高山上的工场又重新开工了，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叔叔又踩动了车床的踏板，但他的心情非常沉重。我爷爷奶奶和爸妈也一样。尽管房东丝毫未向他们问及有关大黄狗的事情，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那一年开始，爷爷规定，我们家里以后不许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