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我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那个理发店，准确地说是那个有点微胖的理发师和他的漂亮老婆，我只记得他那个大概只有两个房间大小的理发店外永远摆了一个水果摊。

入秋之后，空气里仿佛渡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给香樟树染上了金黄色，它就这样直直地挺立在理发店旁。

放学后，我照例回家，路过理发店时只是一瞥，看到他们好像在搬家，我是如何猜到的呢，大概是杂乱的门面和似乎积灰了的水果摊，看到他们两口子进进出出的身影，我心里不自觉地空了一块。

之后的许久，我仍然会在放学回家的时候，用几秒钟的时间去探索理发店的近况，我不明白我在找什么，只是机械的，像吸烟的人一样习惯性地关注。我假装不经意间询问起楼下那家理发店的去向，奶奶说那家人家里有了白事，回老家了，理发也赚不到什么钱，以后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专心学习。

高三的日子总是过的特别紧，我分不出余光再去关注那家理发店的情况，或许它如奶奶所说不会再回来，不大的卷帘门上“门面出售”大而醒目，只是那个微胖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的身影总会在我发呆的时候冲进我的脑海，长相我记不清了，可感觉还是这么熟悉。

又是一年春，距离高考只有几个月，我开始争分夺秒，只有周末才会回家。都是春雨绵绵，可淅淅沥沥下了许久以后，地上也是湿漉漉一片，我讨厌下雨天，心情像被蒙了一层纱布，让人难以呼吸，周五放假雨仍然未停，见到那颗久违的香樟树，又恢复了绿色，依旧挺拔，难得的放下了脚步，我暮地发现，那间出租的门面有了新的租客，卷帘门大开，里面的陈设许是被反复擦拭，看起来干净整洁，我向里望，试图寻找那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身影，看到他们忙忙碌碌的一瞬间，心中的羁绊一下有了归宿，回春的香樟树终于等到了它的家人，他们回来了。

我想询问他们离开的原因，却不知以什么立场和身份，可以当一个洗头的过客吗，这样会不会显得有些刻意，我想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没有理由还是不要做莫名其妙的事，他们或许并不喜欢惊喜。

心中百感交集，都到了家门口却发现没有带钥匙，下雨天果然水逆，我无处可去，生怕有上下楼的住客看到如此尴尬的我，我应该找个去处。我下楼，来到那个水果摊旁，我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水果摊，久久不能开口。

“小同学，你要买点什么水果。”那个漂亮的阿姨这样问我。

“我……我……还没想好，阿姨……”

我像一个被发现的偷窥者，我感到窘迫却又无可奈何。

“你是住楼上的吧，看着挺眼熟的，才放学吗？你们现在读书怪辛苦的，”

她见我没了反应又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不回家，是没带钥匙吗？”

我的喉咙像卡了鱼刺，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我低下头仍然看着那些水果，像试图从水果摊上了解他们家的变故和不被我知道的事。

她见我不说话，“先进来吧，下雨冷得很，坐在里面慢慢等。”

她脸上带着笑，明丽动人，像不属于这个雨天和这个理发店，我望着她亲切的眼睛，

“好，谢谢阿姨。”

我走进这个我用余光打量过无数次的理发店，没想到第一次和他们说话是以这样的一个情景。雨天没什么客人，胖男人打扫完门面正休息着，看见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望见我的那一刻，他的表情晦涩不明，我先开口：“叔叔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进来躲个雨。”

“哦哦……没事没事，这雨都下了一整天了……诶你是住楼上的吗还是我以前的客人？看着有点面熟……哈哈……但愿我没有记错。”他苦涩地干笑着。

“没有，我就是住楼上的。”我不敢多说，怕他的表情会碎一地，即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有些难过。

“怪不得我说很熟悉呢，你现在在读书吗，读几年级了……”他有很多问题，不像我平时见到的那般沉默寡言。

“读高三了，时间有点紧，压力还是挺大的……”

“高三了啊……那今年都快要读大学了，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他自顾自的说，漫不经心却也说了安慰的话。

不知怎么回事，见到他，我就好像见到了一个久违的朋友“没办法，父母期望很高，自己对自己要求也变高了，就想读更好的学校，可能力又……哈哈……”我勉强地笑着，试图缓解我们的氛围。

“这有什么的，父母都是希望子女过的开心就好了，不是说读多好的大学才能让父母满意，自己每天高高兴兴的，又能学到知识，少受我们老一辈的苦而已，要理解自己的父母，我对我孩子的要求就是每天吃好，开开心心的就行了，没必要把他变成攀比的工具……哈哈……这是我的想法。”我听他说着老套的鸡汤，道理都懂，可当这些话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红了眼眶，也许是为有人理解也感动，也许是因为他的真诚而感动，我如鲠在喉，说不出话，只能一直点头。

“我们没什么出息，不能给我的孩子提供些什么帮助，一没钱二没权，我能做的就是尽力给他好的，让他想回家，让他觉得我们永远是他的……怎么说呢，那个词……哈哈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撒”他提到他孩子的那个神情我永远不会忘，许是父爱无声，所以震耳欲聋。而那个母亲，一个漂亮的女人，我想她一定是一个温柔的母亲。

雨停了，门在的香樟树上挂满了雨水，有路过幸运的人会得到它独一无二的眷顾，路上一片湿润，行人大踏步走过，可新鲜的泥土照样随他们的脚步起舞，新鲜的空气充满了整个理发店，带着瓜果的清香，太阳还没有出来，可我已经见到了阳光。

总感觉有个小偷在偷我的时间，一眨眼的功夫，春天的脚步越走越远，空气中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燥热。

这周回家，发现一向不打扮的奶奶去烫了个头发，像西方资本主义的人，我以为她在赶时髦，没有多想，可谁知道，节俭的她一连去洗了几次头。可我分不出多余的光线。

一个平常的午饭，与以往一样，奶奶仍然讲着左邻右舍的八卦，谁家又结婚了，谁家的亲戚又违法被抓了，谁家老太太儿媳妇又不孝顺她了……我习以为常，当个消遣，没有不听，也没有全听。

“楼下理发店的叔叔阿姨回来了，你不是说他们不回来了吗？”我打断奶奶越说越离谱的话

“人家都回来多久了，我看你是读书读糊涂了，你知道他们之前去干什么了吗？”我的眼神自然是疑惑的。

“他们家的老太太有老年痴呆，平时要人守着的，那一天不知道怎么的偷跑出去要去接她的孙子放学，自己都是不认识路的人要去接一个读小学的娃娃放学，你说怎么可能不出事嘛，放学人又多，车又多，孙子一下没牵稳走丢了，自己忙里忙慌的去找，闯了红灯，出了车祸诶，人都一把年纪了，放学大家都着急回家，车子又跑得快，怎么可能活着嘛，小娃娃那么小也是差点被拐跑诶，还好地方小遇到熟人了，给他们送了回去，要不然……妈没了，要是娃儿也没了，都不知道他们两口子该怎么办……可他们也是要生活的，娃娃那么小，读书不费钱撒……而且噢，撞人的司机也是个命苦的，上有老下有小，自己生活都成问题了怎么去赔那么多钱，反正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

此时的我才明白，他晦涩难懂的表情下藏着的是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生活的五味杂陈，他们来不及悲伤就又要挑起生活的重担。

他们的眼神浑浊又清澈，他们真诚又善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带着绝望继续为了生活奔波着，我只知道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知道大学很好，却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社会的压力而变得闷闷不乐，他们的爱无声，是说不出的那个形容词，是不能停的脚步，在为了下一代吃生活的苦。

我一刹突然懂得了奶奶烫头的意义，我望着桌子上不重样的水果，下了楼，这个本该复习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理发店。

“叔叔，我想剪个头发。”

我望着他一切如旧的样子，还是那个胖男人，身边还是那个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理发店和那个看起来很新鲜的水果摊，我的眼眶湿润了，不是感动，而是从心里的敬佩。看到他们日常忙碌的样子，我好像看见了我父母的重影，他们是否也如此，是否也为了我在为生活低头，我不敢想。

他们咬牙坚持着，苦中作乐，他们的孩子给了他们生活的希望，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存在却也成为了别人的一束光。

这就是那个理发店的故事，他们热爱生活，他们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