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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没有知识的荒原”
他的笑容液化了,一滩水一样软了下来,一滴滴的,挤在脸上纹路的缝隙里,再汇成珠子往下坠。
水泥钢筋像狗的牙齿一样交错起来,他开了灯,房间里的光砰的一声落地,砸了窗户一个满堂彩,一个四溅的亮堂堂。
他是一个空旷的人,却来到一个密密麻麻严严实实的城市 。虽然是个春天,他不喜欢出门,会被风撞到,凉意从脚趾尖飞到天灵盖。他又必须出门,出门是一种狩猎,狩猎是一匹狼一辈子的事。
一匹狼?他已经有很多次把自己当成一匹狼了。狼细碎的八字步,狼夹紧的尾巴,狼左顾右盼的神情,几次看见月亮,他想嚎叫,喉咙里的痒挠到了心窝,心窝把责任推给鼻翼,最终,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什么地方才应该是狼的家乡?他床角摆着一本狼图腾,他书架上有一本荒原狼,他不厌其烦地讲古罗马的狼孩。他从时间这头走到那头,从惺忪的朝阳走到醉晕的夕阳。人流夹枪带棒,湿漉漉,水淋淋,个个都带着浪花。他夹着公文包,就像撑起一张筏。
他记不得了,也回忆不起,他什么时候变成一匹狼啦? 他开了一瓶啤酒。
哈里,他默诵着自己的名字。水淹没脖子,风刮走房梁,人们总是渴望去拥抱着什么,维持稳定,哪怕是浮萍和稻草。自从变成了一匹狼,哈里便把自己的名字捏成口香糖,反复咀嚼,避免遗忘。当扮演人的哈里做了一件好事,那匹狼或者说这匹狼,总是将尖牙狞笑着一字排开,告诉他其高尚情操,完美想法,看起来多么虚伪,又显得多么可笑。反过来也是这样,当狼坐在办公桌旁,鄙夷地嗅着一份环球日报(人类的虚伪做作谎言的集大成者),在领导面前露出獠牙,哈里会痛斥它是牲畜,原始粗野,下贱低俗,简直毫无底线可言。
哈里之前很爱狼,自从变成狼后,哈里开始恨狼。没有变成狼的哈里,喜爱橘黄色的诗歌,听温暖的莫扎特,每天早上喝一碗白粥,每天晚上准时入睡。眨巴眼睛的木炭,吸足了太阳的干燥衣物。哈里优雅可亲,像包子屉里白茫茫的雾气,氤氲在人群里,烘烤他们微微受冻的面孔,活络着紧绷的神经。他就像折翼的天使,坠落的普罗米修斯。但这并不代表那匹狼不在那儿,只是哈里将它关了起来,关在风湿病痛,冬天的小阁楼。当哈里相信人性而受到欺骗,当哈里被房东催交房租,当哈里饥肠辘辘地施舍,当哈里竭力扮演神而力不从心,当一场战争击碎了哈里的梦,哈里会去看望那匹囚禁的狼。狼会告诉他,生命的本能就是活着,活着就是争取更多资源的过程,哈里的出生和长大就意味着五头羊,二十只兔子,成千上百的昆虫的死亡,生存的机会寥寥无多,哈里有了,别的生物就会丧失,按照哈里的道德观,他生而有罪,一辈子都应该为此赎罪。“可是哈里,你的道德观又是一些什么狗屁?”哈里郁郁地剜了一眼唾沫横飞的狼。
“哈里,一个胸膛承载不了两个灵魂。”浮士德的名言被俗不可耐的人反复吟诵。与其说狼是哈里受挫时的导师,倒不如说狼是哈里的一面镜子。囚禁狼的哈里发狂般地爱上了狼,狼对此不屑一顾,它生于自然,心向荒原。狼为哈里写了一首诗,是的,一匹狼的诗歌:“我的键盘突然哑了,我的屏幕突然瞎了,我的时间也不跑了,我的心咔咔地摩擦,腥甜的血喷溅了脸颊,知识是一片荒原,道德是一片荒原,本能才是旷野,法律是不堪的围栏,我有一首诗歌,远不如一泡热尿来得痛快,我有一篇文章,远不如一口唾沫喷得张扬,我在时间的刻度上胡乱撕咬,鬼斧神工的牙印雕像,我在历史的长河里洗澡,瞪大眼睛看看这有多肮脏,我临摹自己的神像,又将其埋葬,我点了一场大火,烧了个赤裸裸,精光光,天空是踩碎的易拉罐,星星扎破了我的眼睛,知识是一片荒原,道德是一片荒原,我在荒原上追逐太阳,比我高比我烫,我哪一天会绊倒,就把头颅用烂泥抹上。”“狼的诗歌也在批判诗歌”哈里苦笑,对这种“屎尿体”的东西不屑一顾。可是哈里,你的玫瑰从此生了刺,沾了血,你的神像落了灰,你的星星是一团没有生命的物质。终于有一天清晨,哈里醒来,处身他囚禁畜生的小阁楼。那一天起,哈里才知道他恨狼,而且积怨已久,这也是他囚禁狼的原因。
可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那匹狼悄摸摸地来看望哈里。他对人类的世界简直一窍不通,此刻正向哈里求教什么是人?哈里自以为非常了解人,可惜事实上他和狼一样无知。人是一种割裂,矛盾的产物。哈里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遵从弱肉强食,近乎原始的丛林法则,发动战争和毁灭。狼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禁止原始欲望,规范行为,利他主义,甚至最费解的选择”善良“。两个对立的灵魂此刻为了“人”是什么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哈里骑在狼身上,有时候狼斥责哈里跪下。
狼是个豁达的家伙,眼看两人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干脆将哈里放了出来。于是乎,哈里就不再是哈里。
“这周末去一趟郊外吧,我想看看草原” 他自顾自冒出一句没有来头的话。“你不是一直想偷偷将我抛弃吗?我的家乡不在别处,就在草原。”他心里一紧,手中的啤酒被捏瘪下去。狼又和他说话了。“慌张什么,我自己想走的,我想回家了,受够了和别人共享一套躯体的烂事情”趁着他分神,啤酒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膨胀,像一朵重新盛开的花。
他兴奋了,终于摆脱那匹狼了,从此他又能做回之前的自己,智慧高尚文明。他还要做人世间悲悯的神。晚上,他在被窝里玩着手机,刷着知乎,痴痴地想着自己完全占用这躯体的美妙之处。没有狼,大抵也就没有任何本能狂野和纷繁无序了吧,纯洁到不可方物,从此我便是割断一切的圣人......
网卡了。手机上出现了一行字。他看着蓝色的app愣了神。
他就像一个逃亡者一样拿上自己的车钥匙,手上是微微有些皱褶的啤酒。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了,如果不放走那匹狼,他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没有知识的荒原。越快越好,越快越好,他发狂般地将车开向马路。“马路是所有逃亡者,流浪汉,城市探索者的必经之路”,他没想到这时候狼还能打趣他,他下意识踩紧了油门同时抿紧了嘴唇。
那天是春天的一个晴天,晚上也有星星。草原上的草,既没有冬天那么销声匿迹,也没有夏天那么野蛮暴力。确切来说,草是荒芜的零星的碎糟糟的。草原?更像是荒原。越靠近荒原,他的车反而越开越慢,
月光吭哧吭哧地填满车壑,最后轻轻地拍在他的侧脸,留另一半给漆黑的夜。他此刻就站在荒原上,呆呆地看着远方。一匹不忍“打扰”他的狼悄悄地走出他的身体,并给他留下最后一句箴言。“连光都具有波粒二象性,何况人呢?”那一刻,他才知道二分法是多么原始愚蠢的理解,人不能一分为二。浮士德不知道的是他的胸膛里还有莫菲斯特等许许多多其他的灵魂,哈里也是如此。人是各种灵魂妥协的产物,无数表皮组成的洋葱,纵横交错,过渡着自然与精神,连接着神明与野兽。
那匹狼先是徐走,后是小跑,最后狂奔起来,而哈里,像一个丢了东西的孩子,飞跑着跟上去。风灌满了他的躯干,原来这就是驰骋的感觉,他在那一刻达到了高潮.......
一匹狼和一个人消失在了地平线下,那个人们说不上来的地方,叫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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