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魏錡(qí)和赵旃(zhān)挑战楚军这件事就跟许伯等三人的“致师”一样,只是一个小插曲,只要晋楚双方真心求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不至于成为影响和平大局的事件。可是,正在楚庄王追击赵旃的时候,一队晋军的战车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终于使即将到来的和平被彻底葬送了。
这队战车本来并无恶意,只是荀林父担心魏錡和赵旃会激怒楚军,所以派来接他俩回去的,但它们出现的时机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楚国的潘党远远望见尘土飞扬,以为是晋军的援军来了,赶忙派人向令尹孙叔敖做了汇报。孙叔敖害怕楚庄王陷入晋军主力的重围中,也不敢耽搁,立即下令全军向晋军发动攻击,“遂疾进师,车驰卒奔”。
荀林父毫无防备,见楚军主力突然压过来,顿时手足无措,赶忙击鼓传令说:“先渡过黄河的有赏。”这实际上等于是下达了一道逃跑的命令。晋军登时大乱,大家纷纷放弃抵抗,向黄河蜂拥败退,只有士会率领的上军因为早有准备而未尝败绩,赵婴齐则因为事先准备好了渡船而得以“败而先济”,也就是虽然吃了败仗但却先逃过了黄河。
其余的晋军将士既没做好战斗准备,也没做好渡河准备,在后有追兵、前有黄河的绝境下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士兵们不顾一切的争夺渡船逃命,船已经满了,后面的人却还抓着船帮要上船,先上船的人便拔出刀来向他们手上乱砍,“舟中之指可掬也”,也就是船中的断指多到可以用手捧起来。其惨状可想而知。
战斗持续到黄昏时分,直到楚军在邲(今河南郑州荥阳市北)安营扎寨,暂停了对晋军的追击之后才停止下来。晋国的余军被打得吓破了胆,宁肯冒险夜渡黄河也不敢在南岸宿营,渡河的喧哗声整整持续了一夜。晋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打了一场大败仗,把中原的霸权拱手让给了楚国。
在这场著名的“邲之战”中,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比如:乱了阵型仓皇败逃的晋军战车叉在一起无法前进,追上来的楚国士兵便大喊道:“车前面的横木太碍事了,赶紧拆掉啊!”晋军把横木拆掉后,总算不再互相剐碰,能够互不干扰的逃跑了,可拉车的马却又徘徊不前不肯快跑,楚国的士兵便又指导道:“旗子太兜风了,赶紧扔掉啊!”晋军又把车上的旗子拔下来放倒,这才终于跑开了。
追兵教给逃敌怎么快跑,这简直就像段子手编出来的笑话一样不真实。有人说这表明当时的战争还很有绅士风度,但晋国人对楚国人这种“绅士风度”的回应却说明很可能并不是那么回事——晋国人并没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战场规则,反倒觉得这是楚国人对自己的羞辱,所以他们逃脱之后便回敬楚国人说:“吾不如大国之数(shuò)奔也!”意思是说,我们还是不如你们楚国这样的大国逃跑经验丰富啊——既是大国,却又有丰富的逃跑经验,联想到28年前(周襄王二十七年,秦穆公三十五年,鲁文公二年,前625年)晋国在彭衙(今陕西渭南白水县东北)击败前来“报恩”的孟明视之后,嘲笑秦军为“拜赐之师”,可见晋国人的毒舌还真是有传统的。
这件事不见得代表了绅士风度,但绅士风度也并非没有:许伯驾车拉着乐伯和摄叔前往晋军致师的时候,晋国的鲍癸(guǐ)率人在后面紧紧追赶他们,幸亏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晋国人才没法接近。后来,乐伯只剩下一支箭了,情况很危急,恰好有一只受惊的麋鹿从车前窜过,他便射倒这只麋鹿,让摄叔献给鲍癸,说:“因为季节不对,所以不能按礼节向您献禽,就用这只麋鹿来犒劳您的部下吧。”鲍癸认为乐伯善射、摄叔能言,都是君子,便以对待君子的礼节收下麋鹿放他们回去了。后来魏錡挑战楚军被楚国潘党所逐的时候,也照方抓药来了这么一出,“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潘党“命去之”。双方都很有惺惺相惜、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没有谁像“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那样尖牙利齿的逞口舌之快。
还有打了折的绅士风度:晋国一个姓逢的大夫跟自己的两个儿子同车逃跑时,特意嘱咐儿子们不要回头看,意思是车上拉不了更多的人,要救别人就得牺牲自己,不如不看落在后面的人,那样可以装作不知道,也就不用救他们了。可是逢大夫的两个儿子不听话,偏要回头看,结果发现那个非要去致师,结果被打得只好“弃车而走林”的赵旃落在后面。逢大夫气的不行,把两个儿子撵下车,指着路边的树骂道:“我明天就在这儿给你们俩收尸!”赵旃搭了逢大夫的车才得以逃命,而逢大夫的两个儿子却因此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战后也有有意思的事,首先就是那个曾经叫嚣“由我失霸不如死”的先縠却在战败之后绝口不提死不死的事了,反倒是没说什么豪言壮语、看上去软弱糊涂的荀林父敢于承担责任,主动向晋景公请死,可见“巧言令色鲜矣仁”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当然,荀林父也没死成,士贞子向晋景公说情,把他保了下来。我们应该承认士贞子挺会说话,不过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恐怕只是台面上的理由,真正的、没有说出来的理由应该是各公卿世族都不愿意让先縠上位。先縠此时已经是中军佐,如果荀林父死了或者被撤职,他就会顺位继任为中军将,从而攫(jué)得晋国的军政大权。从这个角度说,先縠之所以屡次违抗军令、惑乱军心,很可能就是看准了这一步棋,想要制造一场失败以除掉荀林父。
不过先縠的这点小心思只能糊弄一下初出茅庐的新手,怎么可能瞒得过在赵盾的“烈日”下锻炼出来的那些老司机呢?他如果人缘好还行,但从他在军中嚣张跋扈的表现来看,他只怕是个比赵盾还要严酷的人,人缘好不到哪里去。让这样的人当政远不如让软弱的荀林父当政对大家有利,所以公卿世族们一定不会让先縠的野心得逞,而要做到这一点,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保住荀林父。
先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但却仍不肯善罢甘休,在第二年(周定王十一年,楚庄王十八年,鲁宣公十三年,前596年)又召来了赤狄伐晋,打算借助外力夺取执政权。这更证明了他之所以要跟荀林父做对,既不是出于公心也不是出于个性,完全就是权欲熏心。先縠的这些做法实在是太过于卑劣了,所以他终于引起了民愤而被“尽灭其族”。《左传·宣公十三年》评价他的族灭是“恶之来也,己则取之”,真可谓是恰如其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