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若和连盛的第三次见面,是在画室。她为他上了一节素描课,然后两个人乘电梯下楼,路上没有说话,也没有眼神接触。午后的饮料店几乎没有客人,他们坐在店内楼梯下面的位置,非常清静。
平时喜欢喝什么?连盛问凌若。
水果茶吧。
连盛翻了饮品单,向店员要了水果茶和拿铁咖啡。
平时会来这里喝饮料吗?连盛问。
偶尔,毕竟在这里时间久了。
饮料店位于江凌若画室的楼下,她几乎每周都要在这里看书,玻璃窗外人来人往。
她问,以前来过这里吗?
是的。
和女生约会吗?
他点头,又说,一年以前。
如花期的恋情,也像花期一样绽放以及凋谢。连盛和前女友是在一次活动中认识的,她眼睛很亮,家乡在南方某个沿海城市,笑起来有夏天海边的味道。
说起认识的场景,在江边的邮轮,故事有些俗套,不过是一场活动,活动的最后有八分钟约会环节。
如果说回头的时候,发现爱情的开始和结局都有注定的路线,不如说从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路,从相遇的一刻开始,连盛便知道这个女生会进入自己的生活,同时,她也一定会离开他的人生,那是某一条他无法改变的航线。即使不愿意承认,这个细小的感觉还是像分明的钟声一样回荡在连盛耳边。
黄色衣服的女生笑容阳光,像某种加了海盐味道的饮料,她的气质像当时很出名的一个歌唱天后,个子小小的,但是个性里有某种热情的东西,带有显而易见的感染力和无法用言语确切描述的热情。
活动结束之后,他们很自然地留了联系方式,从偶尔的短信问候开始,两个人很自然地开始说早安和晚安,去新开的餐厅吃饭,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散步。那些时刻天空变得很干净,抬起头便看到大片白云。一切都变得简单。
他们是相当匹配的一对,年轻的男生和女生,面庞光洁,牵手走在大街小巷,偶尔拥抱。这样谈一场恋爱,也会觉得似乎有一些太过完美了,他可以说出喜欢她的每一个理由,她开朗的性格,微笑时的酒窝,很宽的双眼皮,话语转折时恰到好处的气息,美好到几乎没有拒绝的可能,在那个故事里,连盛却无法找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彼此之间命运的连接如同塑料一般光滑,他们拥抱,交谈,却无法融合,如同身体之间没有粗壮的血管连接。
但那个夏天还是因为她而变得有了阳光的暖意,他们携手在蓝天下的城市中心公园里,抬头看到城市上空大片云朵飘过,这个城市的云总是飘得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穿行,溶解或聚合。此刻的他偶尔转头看她的脸,那是藏有秘密的一张脸,用笑容作为谜面,至于谜底,也许他已经知道,也许他永远无法解开,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此刻她眼中的是长睫毛的瘦削男生,眼神清澈得不留余地,所以她的笑容更加欢快,那个笑容让秘密本身变得更加嚣张,引人注目而且美丽,让他目眩神迷也觉得孤独。
她带他来到自己的家乡,烈日树荫下的海滨小城,那里有高大的椰子树,硕大的红色花朵在城市中一朵一朵绽放开来,他从公交车的车窗中望出去,外面是30度以上的潮湿夏日,映在他瞳孔中的树木迅速地在城市背景板中倒退。女生的手柔软且骨骼分明,拥有出乎意料纤长的手指。这里的楼房和街道是小城市特有的懒散和朴实,只是为了居住,不带有任何作为规划或者为城市风貌而存在的意味。仿佛生活也可以因此而放松下来,只是为了生活本身,而不需要太多外形或者精神的装饰。
他喜欢长久地看她的笑容,在她的雨落后的校园,在下午5点时分躲雨的便利店内,在相互依偎的咖啡馆里,那是用正午阳光、海风和柠檬做成的水果糖,拥有这个这个夏天最核心的味道,仿佛一件宝物,他不知自己缘何此刻与她相识,并且陪伴在她身边,却偶尔感觉,对于他来说,她只是一件宝物,她所有的美,所有的好,都作为符号一样的东西存在于他心中,他会对她日夜思念,但是在她的脸上,却没有那一种除了美好之外为他留存的东西。
她在所有人眼中的好,也是在他眼中的好,在他眼中的好,也是在身边所有人眼中的好。
他想探求她在他身上留下的,除了温度以外的其他东西,或者那个笑容背后,是否还有着比快乐更深的心绪,但他看不到,他不知道是不存在,还是用一种自己无法感知的超声波一样的存在。
那个夏天过去之后,连盛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那个女孩,或者只是因为寂寞和无知,所以把对美丽的倾慕看成了爱情。
终于,在一个秋日午后的亲吻之后,他们之间仿佛走到了某个转折处,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声音细微,但他们知道两个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一个清晰断裂的声音,所有的告别都是必然,从那个吻开始,温度无可救药地冷却下去。他们想要挽留,却无法挽留。
那个吻不如说是他们最后一次尝试,最后一次,以绝望为名的尝试。为了印证一个早已被证明的事实,为了追求一种从没有存在过的感情。
后来连盛穿过秋风已冷的冰凉的街头,空气如同还未成形的冰块,透明地凝固在空中,那场爱情是否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他们还是相遇了,两个完美的人在完美的时间携手,然后分开,他们的人生无可置疑地发生过重叠,只是在分开之后,秋风再一次光临这个城市,连盛才明白人与人的缘分无法选择,因为每个人本身的质地无法选择,那是如同使命的东西,无法选择,无法更改,一切只能在既定的条件下运作,他们的缘分从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刻就已经注定。
她在他眼里无可置疑是美的,似乎也曾到达过爱情。只是那种无法融合的感觉,让故事在夏天结束之后便匆匆落下脚步。
凌若在午后听连盛讲完了这个故事,
他说,她希望我们可以度过那一年,因为冬天太寒冷了。但是我们还是分手了,因为无法维持,即使选择寂寞也无法选择在一起。或者她从没有爱过我,或者我从没有爱过她。
她抬起头,看到阳光从连盛背后透出来,那是明媚的阳光,下午的城市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是融合了大街小巷的言谈,某个失落的傍晚地铁,某一次灯火通明之上的圆月,某次恋情开始的温暖,以及结束时的冷雨,这样的城市制造的阳光以及午后。
他说,即使分开之后,我也常常想起她。从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这个世界是非常丰富的,我会在乎一些无法深爱的人,非常在乎。
她没有语言,服务生端来菠萝果茶和拿铁咖啡,她用指尖在塑料杯边缘轻轻打转,饮品店中响起不知名的钢琴曲,音符之间夹杂着雨声,如同一条毛毯铺在言语之间。
她说,很接近爱情。
他说,距离爱情一厘米,然后再也无法前进。
她跟着他的话语晃了晃脑袋,仿佛在感受大脑中某个刚刚成形的念想,也像是在摆脱某种突如其来的困扰的念头。
她转头在店面玻璃上看到他的脸的模糊映像,比面对面更加客观,他看起来是崭新的,她看到自己却已经腐烂,珍珠耳钉上沾了尘土,唇角有扩散开来的模糊状态的伤口,米白的毛衣领口开始褪色,洁白的面庞上已经有了陈旧的痕迹。这些都是她眼中的秘密,悄无声息,没有一点秘密可以被外人窥探,她因此觉得安全,也觉得寂寞。她看到他崭新的面孔,同时感到自卑,她与他是不同的人啊,她已经开始衰败,发出淡淡的趋向死亡的气息,这一点清晰无比,但她却无法告诉其他人。他们看起来都是年轻的人,可是她已经是那样不同。
她再次转头回来看到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睛,和纤长的睫毛,那张脸在城市长久的寂寞生活中因为风和气温的缘故,沾染了一些孤独的味道,他的脸因为不属于他的爱情,以及一人走过太多街巷,开始泛出点点忧伤的白色,那颜色在他垂下眼皮时闪现,在他转身之间透露出他曾经在某个夜晚的一段秘密。他的眼角还有少年时一段爱情留下的细腻弧线,而他偶尔笑容里面颊上酒窝的纹路,则是更加久远的流传,也许来自于出生之前,也就是被称为天性的某种属性。
她想,他们之间有这么切近的距离,他可看出了她生命未来的转向?他可知她的生命已经被某个旋涡携带,正在越陷越深,越来越颓败。
或者,他只是看到了她年轻的唇,眼睛的弧度,只觉得她手指持烟的姿势精巧得像个谜语,只看到了年轻插画师笔下的颜色,却没看懂一切繁盛背后的苍白。
她想,如果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看到这样一个纯净的男生,大概会爱上的,但是此刻的自己,就像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当她面对他,看到他,心中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没有任何可供汹涌与翻腾。她可以与他相见,也可以把他当做一张相片放进回忆的纪念册中。
午后阳光让他的面容疲惫而单纯,她捧着杯子的手指上传来阳光的暖意。
沉默之后,他开口:可以一起沿街走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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