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

一

【ON】

“hello！现在您收听到的是音乐之声节目，好久不见，我是主持人......嗞嗞......下面是来自D班的罗密欧同学的留言：‘小雪，真希望你能在身边。这首.......’”

【OFF】

“二零一六年 十月二十四日晚 雾

离开玲已然过了一整天。无法想象此后将要在没有玲的世界中继续存活下去。今天，一如往常，无人问津，无人悲伤。说起来，也只有玲会注意我吧。明天也还会和今天一样。”

【ON】

“‘希望这首歌能带给大家温暖的感觉.......同时，也让我们为那些正在受病痛折磨的人祈福...’”

【OFF】

【ON】

“炎炎夏日，百无聊赖空归守；漫漫冬夜，曲终人散未有期。待到你我百岁时......”

【OFF】

二零一六年十月二十三日，玲在医院的走廊中倒下，再没能站起来。她去世时，保存着和生前一样容貌。在病床前的我，突然惊异，人于死亡之时竟还能如此美丽。目光在玲苍白的脸上游移，仿佛审视一尊死神留给我们的精美雕像。

二零一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也就是今天。不敢相信我还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吃饭、回家。学校操场上的足球不会因玲的死而少滚动一会，老师的课也不会因为玲的缺席而有所等待。一切照旧。

我望向漫无边际的黑夜。目光落在远处。白日里，那里有一根高高的烟囱，吐出淡淡的青黑色的烟。有那么一会，不甚惊奇，感觉此时正看这样一座机器，焚烧玲瘦弱的身体......

“明天也还会和今天一样......”写不下去了，纸张已被浸湿，钢笔的墨扩散开来。于是“哗啦”一声，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在新的一页写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二

醒来时已是阿里。不知置身何处，只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影移动着。有小孩，大人和老者。四周都是树，秋天的银杏。原来自己在一条宽敞的林荫道上。满地都是金黄的银杏叶，还不断有新的银杏叶掉落下来。远处隐约能看见几座房子，还有炊烟。

叫鼠的少年此时跑过来，兴奋地和我打招呼，说是终于看见同龄人了。他问我的名字，我说叫阿里。他问何以起这样的一个名字，我说你的名字也不平常嘛。于是两人皆笑，结伴而行。

只能沿着林荫道漫步。这期间经常与其他人碰面，但都冷漠而毫无表情。唯有鼠一路上兴高采烈。一会说什么新上映的电影怎样得糟糕，一会又说巴塞罗那和马德里的比赛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却全无这样的闲情逸致，相比而言，更急于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于是说道：

“无论哪队赢，现在都无法知晓吧？我是说，在这样的地方。”

“对哦。”

真令人失望。

鼠依旧那么高兴。

他一边走一边拾起落在地上的银杏叶，不一会，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摞。我被他这股子悠闲劲儿折磨得无可奈何，同时又厌烦了漫无目的的走路，于是说道：

“这里是哪？何以到这种地方来？”

鼠停下来。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似的，他指指脚下，我大吃一惊：我们两人的身后，竟然毫无影子......

三

教室中的空气闷热而难闻。即使从四十四个人变为了四十三个人，这种味道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荀先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讲课，他看起来毫不在意这气味。照例，学生们少有听课者。他们将游戏机、纸条和零食悄悄地传来传去。我坐在教室的后方，看着身旁空着的座位，有一种作呕的感觉。

下课的铃声想起。教室内一下子空了许多。我刚要起身接水，就听到荀先生喊我：

“哲，放学后过来一下。”

放学后的教师办公室格外的安静。荀先生戴着眼镜坐在窗边，正聚精会神的批改作业。荀先生尽管有一把年纪了，可批改作业从来都有一股考古学家的认真劲儿。阳光从外边投射进来，将空间分为两个部分——荀先生在光明中，我在黑暗里。

我敲了敲门，荀先生抬起头，露出了微笑。

“哲，这次你的作业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只是，有两句话我不懂。你看看。”

我一看，不出所料。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你也在桌子上刻了同样的话吧？哲，有很多事情人们无法挽回。关键是要坚强，从中挣脱出来。玲的事，大家都很难过。可是，世界是要不断向前运行的。你终究要在没有玲的世界中继续生活的。答应我，不做傻事，就算为了玲，好吗？”

“嗯。”

我和荀先生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金黄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如血染的红云。高高的烟囱依旧矗立在那，冒着青烟。

“老师，本来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如今却豁然开朗了。”

“哦？”

“您上课讲，对于碑来讲，用‘座’或‘尊’都不准确。应该用‘通’。起先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通’是通生死的意思吧？高高的石碑立在大地上，就像分隔两个世界的门一样。一面是生，一面是死。”

荀先生不语。

我起身道别。临走时，发现那烟囱中冒出的青烟，缓缓飘向火红的夕阳，倏忽不见了。

四

阿里好像在发现自己已经死去后，变得格外悲伤起来。

我继续兴奋地领着她。可是，走过一阵子后，我竟然发现她蹲在身后哭了起来。我很诧异，问她说何至于这么悲伤。她呜咽着告诉我，自己不想死去。我又说，想回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的。她愣住了，说这里难道不是天国么，进天国的人又怎么能随便返回。我告诉她，这里不是天国，也不是地狱，而是死者的世界，是与生者的世界并行的世界，就像一页纸的正反两面。只要想回去的人，都可以自行返回，但凡是留下的，一定是喜欢死者世界甚于生者世界的人。

听了我的话后，她倒是不哭了。于是继续前行，我接着收集地上的落叶。突然，她止住脚步，说道：“鼠，我现在准备回去了。”

我说，你为何这么留恋尘世。

“我要寻找一个叫哲的男孩”阿里坚定地回答我，“我要到生者的世界去。”

五

“荀先生！荀先生！”

桌前的老人微微坐起。

“那样的。就在昨天......”

“哲的事吗？”

“是的。”

“这个。是哲留给您的。很精致的收音机。”

“唔.....”

“总之，请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ON】

“hello！又到了音乐之声节目的时间咯！今天我们收到了一封有趣的点播来信。虽然有点长，不过我们还是决定把它念出来。这是一位叫Kris的高中生寄来的：

‘生活就像钢琴曲。作为一个小小的音符，我为我在这张乐谱上的存在而感到高兴。音符之间的相遇是可贵的。我在变调之时与她相遇，互相作为彼此的修饰音。真希望重复记号一直都在那里。生活在进行，我们却不断返回。

世界对我而言就是她的乐谱。她将乐谱抽走了，作为音符的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无论看电视，踢足球，或是一连打上三个小时的电脑游戏都毫无感觉。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要去找她。她不能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抛弃我。将我抛弃在这个喧闹、浮躁、冷漠的世界中。我要去找她。到她的世界去，或者说，重返属于我的世界。因为我不敢想象一步一步接近我的未来。

真希望她能看到这段话。算是寻找的开始吧，我在此点播她最爱听的《冬之声》。希望她能够喜欢。’

OK！很有意思的一对！在此我们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废话不多说.....”

【OFF】

六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可不要迟到哦！”母亲慈祥地催促道。

女孩背上书包，整理好裙子。在镜前细心打理自己的头发。将几缕顽固的发丝捋顺之后，戴上一枚可爱的发卡，高兴的走出家门。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老远就看见学校挂出了“二零一八年新生入学典礼”的横幅。女孩向东望去，远处有一座高高的烟囱。她很好奇，可是母亲催促她快快前行。

走进教室很失望，因为班主任是一位很老的教师。新生们闹成一锅粥，老师却不管。

虽然努力早起，可还是来晚了。女孩坐到教室后方。她看到教室后方还有两个空着的座位。

“同学们，安静下......安静下......”老师清了清嗓子，“我姓荀，是你们的新老师......”

这时从外边又窜进来一位男生，满脸通红，似乎是对迟到以及打断老师说话表示歉意。荀先生挥了挥手，指向女孩旁边的座位。只有那里空着了。

男孩坐下后，荀先生继续说开学的事宜。可是男孩显然没有专注在听。

“你好啊”男孩突然对女孩说。

女孩看了男孩一眼，没有说话。

“你看这个！”男孩指着女孩桌子的一角，凑过身去。女孩微微侧身以保持适当的距离，却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原来刻了两句诗：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什么意思呢？

“下课之后去问问老师吧。”男孩笑着和女孩说。

女孩脸红了，点点头，亦报以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