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原,地处西北偏僻农村,谁也想不到一所军事院校就在原脚下,沿着一条古老的河流呈带状分布,古时刘邦曾经在此驻军,等候西楚霸王的安排。这些无疑给这所军校增添了神秘感和历史厚重感,我和小胖刚来那会,尽管还不认识,但我们已有同样的感受,吃惊,后悔,后悔没有选报一个在城市里的学校。
既来之,则安之,既是组织纪律要求,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我在一队,小胖在二队,我们着一色的学员服,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谁。据说我们来的不是好时候,原上最美的时节已经过去,要是赶在三月,原上原下,漫山遍野的樱桃树开满了花,花开一个多月,米芯大的小樱桃一天比一天,到了五月初就红的红,黄的黄了,红的甜,黄的糯,十元钱随你吃个够。
原上樱花依旧,那些年的学员少年今何在见到小胖是在入校半个月之后,那天晚自习过后,队干部让我们报名参加第二课堂活动的到大礼堂集合。军校学员自由活动时间有限,这是来校的第一个集体活动,大家自然很激动,各队都报了不少人,体育爱好的居多,足球篮球乒乓球占了一半以上。喜爱文学的少之又少,文学组被召集在礼堂一侧的一个小屋里,这是学校专门提供给学员开展文学活动的场地,主要是编写一本文学杂志,每月出一期,平时兼做记者站,学校里算得上新闻的,均可以采写投到校报上发表。
记者站里十几个新人,每个队来了两三个。新人站成平行的两排,戴着黑框眼镜的小胖在我对面那一排,看起来很显眼。新人不敢言语,先由记者站的站长介绍了站里的情况,尔后请学校的新闻干事刘干事讲话。刘干事轻声细语的讲了几句,跟我们队干部讲话像是两条道上的人,他没讲什么,大意是欢迎、好好干之类的。遵照刘干事的指示,站长又挑选了四个新人加入新闻报道小组。恰巧小胖和我分给了副站长老吴,大个子李硕和文雅的子时都分给了副站长大刘。老吴比小胖还要胖,将军肚顶着夏装,肚皮下方的两粒扣子紧绷,感觉再使点劲就要绷落,加上他笑眯眯的样子,若是梳个大背头,看起来倒很有一副将军像。老吴比我们高一届,算是学长,明年就要毕业。老吴为人实诚,叫我们别喊他师傅,更别叫他副站长,叫他老吴就行。大刘皮肤很黑,他可以抽一口烟挤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感觉不大好相处。
从此以后,我和小胖渐渐混熟了。小胖是山西人,不过是汉族,父母都是老师,但他没有老师的孩子那般老实,有点滑头,对我倒真诚,大概不忍心欺负我这样的实诚人。只要是非正课时间,我和小胖定会跟着老吴,俨然是老吴的跟班,跟老吴主要是学习新闻报道,有时参加学校的会议,有时采访教研室的教员,有时帮助家属院的退休老教授干家务。记者站是碰头的据点,老吴总是叫我和小胖先写第一稿。写完后,他提前在站里的小屋等我们碰头,分别修改讲评。那张老旧的老板椅是老吴的位子,椅前一张朱红的老办公桌,桌上一台老式台式机,那是站里给副站长配的办公电脑。他一坐下,肥胖的身躯立即把椅子填满了,像是塞进去一样,我很担心结业考试他的5公里测试。我和小胖站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如同两大护法。插上优盘,打开文稿,鼠标不停地这点点那点点,他讲的时候很是语重心长,比平时要严肃,你们要好好写,别看是个豆腐块(新手写的消息,往往不得要领,编辑看其还具有新闻性,一般摘其主要内容成一段,予以编发,故称作豆腐块),里面学问大着哩……消息最能看出新闻底子……有时好的标题能顶过半篇文章。老吴两只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打开,盯着手里打印出来的稿子,对我们讲,你俩好好写,学校有奖励政策,发表一篇消息计1分,通讯5分,毕业前累计满120分就可以立个三等功哩,当然立功也不是最主要的,练好本事才是硬道理,以后下了部队你们就多了一条改行的路子……老吴说得平淡,我和小胖听得热血沸腾,仿佛两年后的三等功勋章已挂在胸前,金光闪闪,耀人眼睛。
小胖上稿了!果真是豆腐块。老吴表扬了他。
我也上稿了!同样是豆腐块。老吴也表扬了我。
小胖高兴,我也高兴,老吴更加高兴,刘干事多次表扬他带徒有方,新人里数我和小胖最先上稿,老吴脸上自然有光。
大刘不太高兴,李硕喜欢摄影,上了篇图片报道,一张图片配上十几二十个字,显得很小气。子时文笔好,写得一手好散文,可是新闻报道不是散文。
后来,小胖和我的豆腐块慢慢由小变大,再后来居然也能像老吴写的消息一样,三五段成为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了。为此老吴请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傻儿鱼庄吃了第一顿饭。傻儿鱼庄是个小饭店,一家四川人开的,做的自是有名的川菜。来饭馆消费的都是周末放假出来聚餐改善伙食的学员,一个班正好八个人一桌,一个月里班长总会找个由头,谁一季度入党啦,谁受嘉奖啦,谁谁英语六级考过啦,掐好时间,定准人员,每人凑上三十元钱,出来搓一顿,领头的一般都会把控住节奏,防止有人喝醉闹事,也有老乡聚会的,大多以省份聚之。遇上月底津贴没到账的时候,跟老板熟了,押上一个学员证,月初津贴发下来了,到店还账取证即可。这回老吴特意点了鱼香肉丝,麻辣豆腐,水煮肉片,回锅肉,三个人四个菜够了。我和小胖十分清楚,这次能够在新人里脱颖而出,多亏了老吴的悉心指导,心里感激不尽。按理说这顿饭应是我们请老吴的,他抢了先,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每人各自敬老吴两大杯啤酒,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老吴喝酒很有特点,他的酒是不入口的,直接入喉,一昂头,杯子里的酒往喉眼里一倒,干了。那天,尽顾着听老吴讲话了,我只记得冰啤酒喝到嘴里,很是受用,可以帮我减轻川菜麻辣带来的尴尬,我吃不惯麻辣,花椒在嘴里嚼碎,麻味迅速扩散到整个空腔,嘴唇舌尖随之变厚,完全失去了知觉,吃不出菜的味道。小胖酒量不差老吴,不分伯仲,老吴河南的,小胖山西的,难怪说北方人酒量大,据说山西人喝的高度酒叫闷倒驴。他们频频举杯畅饮,菜不够了,加了碟醋泡花生。这店里的醋泡花生有生泡和熟泡,生泡用的是生花生仁,白色的新鲜花生配上山西陈醋,酸甜爽口。熟泡用的是油炸好的花生米,香脆糯口。总之醋泡花生是极好的下酒菜,我们要的是生泡,就着花生米,他们又喝了好些酒。后来我才知道,老吴请我们吃饭,也有他的道理,我和小胖的每一篇稿件,都要把他的名字署在前头,这样我们有积分,老吴也有积分,从这个层面讲,老吴是要感谢我们的。
老吴很努力,大刘也很努力。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徒弟,暗地里较着劲。很明显,记者站分成了两派,老吴一派,大刘一派。学校就这么大,一天的新闻屈指可数,谁下手快就归谁,他们称之为抢新闻。当然也有同时下手的,这种正面竞争的情况很少发生,如果一件事,两边都写了稿,最后得由刘干事来审核把关,他认为质量高的,就往校报推送。
转眼已是九月底,西北的九月,昼夜温差大,风是干燥的,不像南方,闷热,风吹在身上也是黏糊糊的,不少外地学员还不很适应西北这种气候,早晨起来洗漱,低头洗脸,一抬头,黄盆子里的水已是红晃晃的,看起来挺吓人,只见鼻血从鼻孔汩汩涌出,掺着水倒不那么红了,那学员只能昂了头,用手沾了凉水不停地轻拍脑门,直至血止住,有的实在没办法就给鼻子塞上两节卫生纸。小胖虽是北方人,也顶不住这里的干燥,他就经常鼻子塞着卫生纸,下楼集合站队,吃早餐,上文化课。
月底是最忙的,除了日常的新闻报道,还要配合编杂志。老吴已经提前做了准备,让我和小胖写了几篇比较文艺的文章。负责杂志的主编是委培生(委托军校培养的地方大学生),是位女生,名叫张樱,跟我们同一届,不过她是本校区土生土长的,大一入校就在这里,我们则是大三转过来的。张樱活泼外向,好像跟站里的老人都很熟,和刘干事关系也好,有说有笑的,我们从来不敢同刘干事开玩笑,包括老吴和大刘,毕竟人家已经是军官了,我们还是学员。我们新人主要帮张樱他们挑选稿件,校对错别字,有些语句不通的略加修改。这期杂志我和小胖收获不多,李硕和子时满载而归,子时上了一篇散文,还有一首诗歌,李硕拍的几张照片都用上了,其中一张还用来做了封面图。不过,小胖另有所获,这是后话了。
有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小胖一星期难得上一篇,大刘他们那边,期期校报都有上稿,子时有一篇言论还上了头版,这回彻底轮到大刘高兴了。老吴不高兴归不高兴,但他很快找到了症结,大刘脑子活,他知道校报有个老编辑住在院子里,隔三差五借着讨教学习的由头,有事没事拎着水果茶叶汪老编辑家里跑,来来回回关系处好了,上稿自然容易了。老吴暂时没有找到破局的好办法,他只告诉我们不要气馁,只要坚持就有机会。
转机真的如老吴所言,随之出现了。
原上樱花依旧,那些年的学员少年今何在国庆后三天,学校里组织新入校的学员进行徒步拉练。有好几百公里呢。小胖担心自己走不下来,上了收容车就丢死人了。小胖提前几天做了精心准备,随身背的挎包装得鼓鼓囊囊的,一小瓶二锅头,一袋王中王火腿肠,一盒压缩饼干,一打创可贴,一盒德芙巧克力,还有补充能量的红牛。我宽慰小胖,叫他放心,途中我会择机帮他。拉练前一天,老吴特地交代我们,拉练途中要仔细观察,用心体会,尽可能地收集一些素材,回来多写几篇稿子。
拉练如期开始了。以学员队为单位,排成四路,依次从西门出发,浩浩荡荡向原上进发。第一天,大家雄赳赳气昂昂,阔步向前,身上的背包随着颠簸的路面一上一下,队伍在一阵阵嘹亮的军歌中蜿蜒前进,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轻松,那么的愉悦,拉练倒像一次大秋游了。我们新闻报道组的,可就没这么轻松了,队伍前进时要写广播稿,队伍休息时,要出战地快报,李硕更辛苦,他负责拍照,一会跑到先前小分队,一会跑到跑到最后面的后勤保障分队。张樱也在宣传队里,她多才多艺,嗓子好,会唱歌,还能打快板,时不时地窜到队伍旁边,一会信天游,一会十送红军,好不热闹。她歪戴着迷彩帽,垂肩短发,几缕发丝随风贴在脸上,没有女军人般的英姿飒爽,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俨然成了队伍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吸引了不少目光。小胖趁人不注意,偷偷塞给张樱一盒巧克力。
走了一天,我们夜宿在沿途的学校里,就地搭灶开伙,轮流接水洗漱,打地铺睡觉,条件艰苦,睡得却很香。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新鲜劲一过,人也疲乏了,有的磨破了脚,最痛苦的是磨裆,大家感觉肩上的背包重了,于是步子变小了,头也低下去了,歌声也低沉了,有的走不动被拉上了收容车。小胖也走不动,脚底还起了一串水泡,我用针给他挑破水泡,擦了二锅头算是消毒。我的体力向来不错,干脆帮他背背包,小胖轻松多了,很是感激,说是回去请我吃泉水活鱼。大家心里时刻期盼着下一个休息点,但谁也不知道,只能机械的向前挪着沉重的步子。这时候,宣传队的大喇叭响起来了,“苦不苦,看看红军两万五”“谁英雄,谁好汉,拉练途中比比看”……真是鼓舞人心,大家有了士气,咬着牙,撸起袖子,双手挺着背带,直起腰板,昂首向前。
第三天的傍晚,拉练在我们艰难的走回学校而结束。但记者站的拉练没有结束,校报出了一期拉练专版。我和小胖不负老吴所托,占了三分之二的版面,算是打了个翻身仗。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大学领导对这次拉练很重视,指示要大力宣传,专版由主编亲自选稿,我的那篇《挥手的老人》还受到了主编的高度点评。
有一天晚上,小胖没来记者站碰头。第二天,小胖告诉我,昨晚陪张樱去了。张樱心情不好,为了逗她开心,小胖特意在路边的花圃里找了一片四叶草,其实是三叶草,一般都是三瓣叶子,有四瓣叶子的说是可以许愿。小胖把四叶草给张樱。他也不知道她许愿没有。任她许下什么愿,只要她开心就好。小胖这样想着,心里已经很开心。我不知道,小胖是不是和张樱在谈恋爱,但我知道,小胖肯定喜欢张樱。
第二年的春季,站里组织了一次春游,我们上原上吃了野鸡野兔,还有香椿鸡蛋,望着满原的樱桃树绽放间或黄白的花儿,张樱很是感触,她告诉小胖,真想去武大看一次樱花,樱花盛开,缤纷落地的校园一定很美!小胖说,原上的樱花也很美啊。
6月底,老吴大刘他们这一届毕业了。他俩都希望留校,他俩都有机会,其实,他们的积分早就够立三等功了,这么努力是为了留校增加砝码。他俩一个分到了东北,一个去了河南。毕业季,离别时,在记者站小屋前的玉兰树下,我们站着欢送老人,老吴和大刘相视一笑,他们讲,无需伤感,军校学员当如此,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送走了老吴大刘,记者站的担子压到了我们肩上。我和小胖一如既往地埋头爬着格子,朝着我们的毕业季走去。
这中间,小胖单独邀我吃了顿饭,俩人三菜,一瓶银西凤。酒是二人平分,一人两杯,谁也没敬谁。只记得,那顿饭吃得很沉闷,喝到一半,小胖哭了,喝到第二杯,小胖已经醉了,他趴在桌上,大概是真伤心。这不是他的量,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喝多。小胖听说前不久张樱和刘干事一起去了武汉,是去的武大,张樱如愿赏到了武大的樱花。小胖原本打算,毕业后再带张樱去武大看樱花的。小胖问我,武大的樱花真那么好看吗?我没去过,无言作答。
后来,我们也毕业了。我们和老吴大刘一样,也立了三等功,也没有留校,小胖回了内蒙,李硕回了浙江,子时去了新疆,我则来到了武汉。我去过武大一回,偌大的校园占据了真个珞珈山,我没有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去,我不想看武大的樱花。
多年以后,我听说,毕业当年张樱怀过一次孕,不过打掉了,刘干事受了处分。我不知道,小胖听说了没有。
我突然想起,原上那成片万亩樱桃园肯定还在,樱桃树依旧还会开出黄白相间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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