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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

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

作者: 嫏嬛素素 | 来源:发表于2018-10-26 13:59 被阅读193次

                          ——读书笔记  李陀《无名指》

    李陀《无名指》

            小说开头以一种特别快的节奏开始,仿佛是坐快车的人,在车水马龙中晃眼,说了些时候都看不进去似的,直到金兆山一行四人的出现到离去,杨博奇、读者,似乎都刚刚从一种漠不关心的平淡叙事中爬出,进入一场“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错愕感。错愕源于好奇,当人们产生好奇时才似乎从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自我封闭的状态向外界发生转移,故事也从前二十页关于周樱关于杨博奇的回忆中暂时脱离,向外界展开。

            很快,这种错愕在与华森的对话、朱医生的诊疗中得到解释。华森对于财主带侄子砸瓶子故事的描述、杨博奇对于女法官黄段子故事的解答,都在展开这个世界的一角,物欲横行、道德沦丧、礼崩乐坏、为所欲为的部分,而这一部分是杨博奇、朱医生包括之后的石禹所不能接受的。另一方面,错愕与解释,也有着惊醒的意味,似乎他们才刚刚睁开眼,发现世界是这样的,就好像时间不是连续推进的,而是猛然闯入,像穿越般掉入一个洞穴。就像后来女记者冯筝的话:“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隔着一代人,但也许是三代人四代人”。在精神世界上,杨博奇与石禹认同19世纪后精神道德发展并没有进步,反而是倒退了,他们不仅不接受这个时代,同时也不接受自己所出生时的时代,他们向往一种纯真的、高尚的、正直的时代,这种时代被他们认为是过去曾出现过的,并且在自己的过往经验中找到了一些论证。譬如杨博奇的大学二锅头时代、花子邋里邋遢的模样、老北京胡同里老太太口中繁花似锦与纪晓岚的紫藤萝、还有卢沟桥上暖烘烘的躺着的夜晚。卢沟桥上躺着、与周樱突如其来的车震,现在想想,这些描写和叙事感,都很王小波。

            与其说,杨博奇们不能融入这个时代,不如说是被这个时代越来越强的刺激给击醒了,少年时的幻想在中年时终于破灭不再,而知识分子廉价的尊严就像在肉包子店与老板争论包子馅多少的女人一样,在意识到自己要为了生计不得不委屈妥协而变得庸俗时痛哭流涕。这种悲伤是冯筝代表的青年女子、饭店里讨论着男朋友妈宝网游的年轻女孩子所不能理解的,这是一种“半生”的信仰,不愿失贞的坚持。同样,杨博奇也不能理解周樱和赵苒苒,或者说,他到分别后,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与她们不是同一种人。

            周樱的家庭背景很模糊,但是隐约可以看出她很有钱,而且从工作来看家里有一定地位。而这一切是杨博奇假装不知道的,他半推半就着这段露水情缘,一边内心深知周樱花费很高性开放,一边又表现的对周樱所用的名牌一无所知。正像王颐所揭露的,他将诊所开在金太阳俱乐部的对面,但同时又展现出简陋的模样。他身上有一种犹豫不决,而王大海和金兆山则站在犹豫的两段,他有一种淡漠的坚持,这种坚持使他能够忽视事物的变化,无法意识到华森已经从一星期不洗饭盒转变到买四十七万的桌子、无法意识到赵苒苒长期以来的渴望和抑郁,也无法意识到海兰和石禹形成的新的关系中海兰与过去不再一样;他的世界总是片段化的,当他的欲望出现,他就片段地看到某些部分,王颐的手、苒苒的手和戒指痕、周樱的腰肢、冯筝的欢快……可以说,杨博奇成为一个心理医生是为了洞悉世界,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拿出“见世界”的勇气。

            在文中,欲望的纯度,一直与“坏”相关。文章曾至少三次认真讨论“坏人”,第一次是与海兰恋爱的大学时期,杨博奇坦诚男性的欲望让海兰意识到自己的男友也是“坏”的,但是海兰最后接受了这种欲望;第二次是和冯筝,冯筝在三里屯说男人都是坏人并问杨博奇是不是坏人,杨博奇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里时,冯筝所谓的坏还和年轻时的海兰一样指的是男性欲望,而杨博奇所谓的坏则是更多的欲望;第三次是杨博奇在金家别墅中再次觉得“小宝”金兆木是个纯度很高的坏人,金兆木在电影上表现出现在的“以票房为衡量标准”在杨博奇看来,是与“文化”毫无关联的,但是他从不表露,无论是对小宝、对石禹,他唯一的表露是对海兰,总是觉得石头说的也没错,始终持有模棱两可的态度。而他的模棱两可,又不等同于金兆山的“两个司令部”和王颐的吃里扒外,他不做决定,也不能够去思考到底在发生什么。

          杨博奇的思考,是自恋暴怒式的思考,是并不考虑他人意图的交流,这一点在与前妻、苒苒、冯筝、周樱的交往中表现的非常明显。在与前妻关于酱油的争吵上,他带有某种关于酱油情结的执着,在这里前妻给出了和王颐对于杨博奇咨询室位置相似的评价,即“既然你不是在追求精致的生活为什么来美国”,当杨博奇整理草坪被夸奖时变莫名其妙的暴怒,他可以流俗,但不能意识到自己流俗,他表现的一直像一个落魄的贵族,这一点在与金家老太太的对话中勤工俭学的部分可以看出;而在苒苒出家的话题上,杨博奇一定坚持苒苒出家与花子出轨有关,即便是苒苒告诉他自己曾经想自杀,他依然觉得苒苒没有说实话,在之前华森带他观看新居时,他就看不到华森对于物欲的变化和华森与苒苒的不合——苒苒的经文在桌子上,而华森却只为了展示桌子,实际上很难以想象一个心理学博士的设定可以如此迟钝;同样,冯筝约会时花了三个小时的精心打扮是杨博奇可以感受到的,但是他不会去过多的询问,同样感受到但不表态的还包括冯筝对他的爱意,直到冯筝点出他与苒苒的事实,他便呈现出和王颐在酒吧所做、前妻在草坪夸奖时一样的暴怒迅速离场;到周樱分手说自己要结婚的一幕,周樱描绘了自己想要与一个瑞士老男人结婚的意图后,杨博奇只指这个男人年龄大的可以做周樱的父亲,一方面似乎是讲周樱的爱财,另一方面也暗指她的恋父情结,而他不能够理解的是周樱所讲的“鲜花公墓旁边吃青草的羊”这种华丽与腐朽的结合,同样也不会考虑周樱所指的“打开的一扇窗”对窗外(瑞士)的生活向往是什么。某种程度上讲,杨博奇就像肉包子店的那个女人,不需要外界发生什么,只需要意识到自己对于流俗的妥协,就足矣崩溃破碎了。

            流俗贯穿在小说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里,在华森的世界里,它是导致和女学生出轨的故事大杂烩;在苒苒的世界里,它是学术圈的潜规则;在海兰和石禹的世界里,它是石禹出版社的低龄作者出版物和夫妻的共同担忧;在周樱的世界里,它是强行植入北京的纽约复制建筑;在冯筝的世界里,它是不能够报道且报道后即不得不被迫藏起来的跑路;在金氏家族中,是与官僚交道;在王大海及民工们中,则是不得不让孩子做留守儿童、签下危险工作的生计……而在杨博奇这里,流俗就是诊室墙上那副自己觉得比萨斜塔像斜插着的蜡烛但一直没有换掉的画。

          书中说《挪威的森林》是“一本专门写忧郁的小说,那种只有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才有机会承受的忧郁,这种忧郁会一直跟随着他们”,同样,本书中杨博奇精神上的挣扎也是同样,只有中产阶级、中年人才会有机会承受的挣扎,对于生活的妥协与抗争,仅仅只有青春期的反抗是不够的,纵然像冯筝不顾阻挠要写的报道、周樱直指痛处的发言、苒苒侠女式的讲课与揭露和离职、石禹天天与报社领导争吵,甚至是杨博奇始终与内心欲望挣扎着,他们反抗着自己即将被这时代所吞没,又构想着时代曾经的模样。

              在苒苒黄花梨桌子上的那篇《百论》中“照与非照”,和出租车司机“钻过钱眼就是非人”的对应中,实际上已经揭露了这种二元、此刻与彼时的对立,实际上,变坏是不存在的,就像黑暗不能够被照亮一样,照亮只是照亮本身,欲望也一直都是欲望。

            杨博奇一直视而不见,最后一次和苒苒喝茶觉得“扇手一时似玉”才因手视茶杯,觉察到这句“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这句诗出自李清照《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因为流传原因有缺字部分,这一句恰好就是缺字,原句为:能留否?酴釄落尽,犹赖有□□。

          荼蘼开尽花事了,梨花雪后酴釄雪,等到酴釄凋零,哪里还能够依仗梨花来度过这伤春时节呢?梨花,只不过是又美又押韵罢了。

            在不得不正视这样的时代之后,杨博奇在依赖什么呢,他不想承认自己在依赖金兆山的钱财和地位,但是却已经这么做了,就像金兆山依赖他知识分子、海龟博士的身份。他不敢承认自己渴望成为金兆山冲向欲望,也不能抛下斯文,成为王大海。相比这些接地气的老生活,黑撒乐队的《起的比鸡早》,他的世界里总是充满着各类适宜咖啡厅的英文忧伤歌声。

              无名指是带戒指的地方,也是成为契约、欲望的结合与妥协,就像魔戒;或者抛开欲望挣脱枷锁,或者在枷锁内偷腥,或者假意看不到枷锁又时刻战战兢兢。而究竟要依仗什么、依赖什么来与这个时代抗衡或者何解,杨博奇逃开了答案,作者也没有给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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