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和她的宗教

不知道为何，这两天“小姑和她的宗教”这个标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旋，回旋，特别想为小姑写点儿什么。

我有三个姑姑，小姑最小，也是父亲家族中最小的一个。三个姑姑中，我讨厌大姑，对二姑几乎就没有印象——因为嫁得远，最喜欢的只有小姑。甚至可以这样说，在父亲的家族中，我只喜欢过小姑。小姑家中，大我半岁的表姐和我同级，表弟也比我小两三岁。一到周末或者寒暑假，最喜欢去小姑家，和表姐一起玩：去池塘里捞鱼，去香江边散步，趴在鹅卵石堆里挑选漂亮的石头，夏天帮助采摘玉兰花，有时甚至无所事事地窝在小姑家里。对于人情，孩子评价不来，但却可以感觉得来。对于小姑，我一直能感受到一点：小姑不把我当外人。有活儿要干，会叫我和表姐一起干；有东西吃，会给我与表姐表弟一样的待遇。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夏天吃伏鸡。在老家，夏天起伏的时候，尤其是头伏，会有杀当年的嫩鸡炖汤的习惯，说是强身健体、助孩子长高。有一次，我去到小姑家，恰好遇上头伏，小姑照例杀了一只鸡炖汤给表姐、表弟喝——应该说，我家妈妈是舍不得给孩子炖鸡的。到了饭点，我心里特别馋鸡汤，但是不敢开口。在那个物质不是那么丰富的年代，在自家贫寒的境况下，我完全懂得了一碗鸡汤的分量。但根本没有让我开口，上桌时小姑就给我端上了一小碗鸡汤。我不记得那鸡汤的味道，也不记得当时小姑说了什么，但我记得了小姑对自己的那份疼爱。这份疼爱，是我在其他任何亲戚里都没有感受到的。

小姑的善良，大约是跟她信仰宗教有关系吧。至今，虽然我没有具体的宗教信仰，却不排除任何宗教。这大概也与小姑的宗教信仰有关系。

最初，小姑信仰的是佛教。为何信仰佛教呢？我不知道。记得这件事情，是因为跟着小姑全家去附近几十里的“观音岩”拜佛过一两次吧。拜佛前，我都会提前一天到小姑家。晚上，小姑点上香和纸钱，会向上天禀报一下。然后，小姑会调好一大盆湿湿的面糊，搅进好几个鸡蛋，撒上一把葱花。第二天早上起床，小姑就会煎出一张又一张的煎饼，又软又香。我从来就不知道这种饼的名字，直到来了北方，看到一个叫“糊塌子”的食物，那个口感就跟小姑的煎饼一样。

第一次到观音岩，看到沿着湘江河岸的岩石峭壁，建立的层层叠叠的古代建筑，还有弯弯曲曲的游廊。我觉得美极了，壮观极了。对于一个几乎不出门旅游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出行几乎就是一次重大的旅游。在一个巨大的岩洞里，烟雾缭绕，法器轰鸣，跪拜的人十分虔诚。我抬头看着被香火熏黑的穹顶，听着念经击罄的声音，看着一起一拜的香客，一下子就被佛教的神秘给吸引住了。小姑基本见佛就拜，我和表姐跟随小姑的脚步，也糊里糊涂地见佛就拜，这样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拜佛完毕，小姑会找到一个树荫，然后打开带来的煎饼，一张两张吃着，美味无比。不知道我现在对糊塌子无法拒绝的喜欢，是否也是来源如此呢？跟小姑出行拜佛，给我带来的都是愉快和幸福，佛教也让我喜欢。那是甚至自己要考试或者担心什么事情时候，也会念念叨叨几句，求观音保佑。

后来，去省城求学，去姑妈家再也不那么频繁了。大约也是在那年，不知为何，小姑改换了自己的信仰，信仰一种不知从哪里起源、流传到家乡的jidu教。她跟唠叨了很多的jidu教义，我总是耐心听着，而表姐开始对小姑冷嘲热讽。小姑还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shengjing》，告诉我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小姑给我讲教义，还能把一些原文背得一字不差。那时，这本被姑妈视为珍宝的《shengjing 》并没有让我觉得神奇，但我觉得很神奇的是，大约只有小学文化的小姑，怎么把这样生涩的译文背诵下来的？为着小姑的神秘，在长沙逛书店时，我看见了《shengjing》，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着对银子的心疼，买了一本。实话说，并没有看完，陆陆续续地看了一些——当时自己对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

时间一年一年的流淌，我四处奔波，离家乡越来越远，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记得大约十年前，我和妹妹都带着男友，过年拜访小姑。小姑又开始给我们唠唠叨叨讲自己的信仰了。也是在那一次，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不管是一神教还是中国的多神，大多数的神其实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善，引人做好人。我把自己的理解更小姑讲，但小姑始终坚持自己的宗教见解。小姑没被我说通，但我自己说通了自己——有信仰也好，没信仰也好；信仰佛教也好，信仰jidu教也好：没有什么不一样，做一个好人，永远向善就好。然后，宗教的鸿沟，不同宗教的差异，就在这次无效争辩中消融了，在我心中统一了。

写至此，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小姑了。听妈妈说，小姑身体不好，媳妇儿似乎也不尽如意，大部分时间她都花到了跑动自己的信仰上了，跟亲戚们也不是很走动了。想起姑妈，那碗温热的鸡汤，那张柔软的煎饼，竟然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伴随着的是小姑矮矮胖胖的身材、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下次回乡，定要去看看小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