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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过树林往家的方向走去。免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免色缄默不语,只是将手电筒放进捷豹跑车的后备箱里。之后我们坐在客厅里喝着咖啡。免色依然一言不发。他似乎正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虽然他没有摆出一副严肃刻板的表情,但是很明显他的意识已经穿梭到其他悠远邈遥的地方了,并且那个地方恐怕只允许他一个人存在。我没有打扰他,让他在思考的世界里自由驰骋,就像华生医生对待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
那时我暂且想了想之后自己的安排。今天傍晚我必须驾车下山去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教室。我必须要巡视学员们的画作,并作为讲师给予建议。今天在面向儿童的教室上完课后,接着还要在面向成人的教室上课。日常生活中,这是我与生气勃勃的人们见面聊天的唯一机会。如果不去这些教室上课,那么我就会过着近似山中隐者的生活了吧。如果一直过着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或许正如政彦所说的,我的精神平衡就会发生奇怪的改变吧(或者说它已经开始发生改变了)。
所以我能够接触到这种现实,或者说世俗的空气,我本应该要表达我的感谢。但是实际上,我却几乎没有诸如此类的感激之情。因为在教室里见到的人们,对于我而言,与其说是一种肉身的存在,不如说是从眼前一晃而过的影子而已。我和颜悦色地对待着他们,叫着他们的名字,评论着他们的作品。不,不应该称为评论。我仅仅是褒奖他们的画作。我会去寻找一幅一幅作品中的优秀部分——如果没有,就随便编点什么——并给予赞扬。
因此作为讲师,学员们对我的评价还不错。据经营者说,似乎许多学生都对我抱有好感。对于我而言,这可真是出人预料的事,因为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适合给别人上课的人。不过这种事对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别人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都无所谓。我只需要尽可能顺利无碍地完成教室里的工作就好。这样也算是我对雨田政彦尽了人情。
不,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对于我而言都只是影子罢了。因为我从中选了两个女人,作为平日私下交往的对象。自从和我发生了关系后,她们就不再来绘画教室上课了。或许是她们觉得再也难以在教室里学画了吧。我不得不认为自己对此事是负有责任的。
第二位情人(那个年龄比我稍大的人妻)会在明天下午过来。她来了之后,我们立马就会在床上紧紧地抱在一起,然后鱼水合欢吧。所以她并不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她是一个具有立体肉体的现实存在。或者说是一个具有立体肉体的一闪而过的影子。她到底属于哪一种呢,我也无法做出判断。
免色叫着我的名字。我立即回过神来。不经意间,我似乎一个人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关于肖像画的事。”免色说。
我望着他的脸。他又恢复了往日那明朗阳光的表情。英俊的脸庞上露出冷静思索、让对方沉着安心的表情。
“如果需要作为模特摆个造型,那么现在就开始也没什么关系。”他说,“可以从上次那个地方开始,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暂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庞。造型?对了,他是在说肖像画的事。我低下头喝了一口稍有些变凉的咖啡,在大脑里粗略整理一番后,我把杯子送回托盘里。此时咔嘡一小声清脆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于是我抬起头,面对免色说道:
“非常抱歉,过一会儿我必须去绘画教室授课。”
“哦,这样啊。”免色说。然后他看看手表,“我完全忘记了您还在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教室里教画画。您马上就要出门了吧。”
“不要紧,还有些时间。”我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跟您说。”
“什么事?”
“说实话,在某种意义上,那幅作品我已经完成了。”
免色微微皱眉蹙眼。然后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他似乎想要看清我眼睛中隐藏的某种东西。
“您说的是我的肖像画吗?”
“是的。”我说。
“那太好了。”免色说。他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真是太好了。不过您说‘在某种意义上’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解释起来并不容易。我原本也不擅长用语言做解释。”
免色说:“那您就慢慢地按照您喜欢的方式解释吧。我就在这里静静地听您讲。”
我将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然后开始斟酌字句。
在我琢磨语句的时候,周围升腾起团团静寂,一种能够聆听到时间流淌之声的静寂。山顶上,时间的流逝悠然缓慢。
我张口说道:“我接受您的委托,以您为模特画了一幅画作。但是说实话,怎么看那都不能被称之为‘肖像画’,只能说是‘以您为模特创作的绘画’。另外,它作为绘画、作为商品究竟具有多少价值呢,我无法做出判断。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是我不能不画的作品。除此之外的事我都不清楚。说真的,我甚至非常迷茫。在一切状况都变得明朗前,我觉得还是不要把这幅画交给您,暂时先放在我这里为好。这就是我的想法。所以,我觉得应该把之前拿到的定金如数奉还给您。另外,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我由衷地表示歉意。”
“您说那不能算是肖像画。”免色谨慎地选择词句后询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回复道:“我之前一直过着职业肖像画画家的生活。这种肖像画基本是按对方想要的绘画效果给对方作画。对方是顾主,如果对方不喜欢画好的作品,那么对方就可以对我说‘我不会给这样的东西付钱’。所以我会尽可能不去画对方消极的一面。我会注意选出对方身上优秀的部分并加以强调,然后尽可能把对方画得赏心悦目。在这个意义上,绝大多数场合,当然伦勃朗之类的大人物除外,肖像画都很难被称之为艺术作品。不过这一次,在给免色先生您作画的时候,我并没有顾及您,而只是一味想着自己的事画了这幅画。换句话说,比起作为模特的您的自我,作为创作者的我的自我毫无保留地成为画作的优先主题。”
“这个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免色说到,脸上再次泛起淡淡的微笑,“或者说我是特别高兴您能这么做。我最初就跟您说过,我不会限定形式,您只要按照您喜欢的方式画就行。”
“是的,之前您确实这么说过。我还清楚地记得。比起作品的完成,我更加担心的是,我到底在那里画了什么。我优先顾及自己,所以很可能画了自己本不应该画的东西。我自己很担忧会发生这样的事。”
免色稍稍观察了我的脸色后开口说道:“存在于我的身上但是不应该被画出来的东西可能被您画出来了。您是这个意思吗?”
“嗯,就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只想着自己,所以恐怕把应该存在于那里的‘他我’(他我:与自我相对,指他人的自我,他人的意识——译者注)排斥于外了。”
而且我恐怕还把一些不适宜的东西从您的身体中牵引了出来——我本想这么说,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这句话就这么沉积在我的内心中。
对于我说的话免色思忖良久。
“真有趣。”免色说。他似乎真的认为我讲的东西很有趣。“你的想法确实非常让人感兴趣。”
我缄默不语。
免色又说:“我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他我很强势的人。也就是说,自我掌控力很强的人。”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说。
免色将指尖轻轻地压在太阳穴上,微微一笑:“那么,那幅画已经完成了吗,我的‘肖像画’?”
我点点头:“我觉得已经完成了。”
“那可太好了。”免色说,“您能让我看看那幅画吗?实际看过后,我们两个人再一起想想之后该怎么办吧。您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说。
我将免色带到工作室。他站在画布正前方约两米的位置,手臂交叉在一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作。那里展现的是以免色为模特的肖像画。不对,与其说是肖像画,毋宁说只是颜料块原封不动地摔打在画面上构成的一种“形象”而已。满头的白发宛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迸发出纯白的激越。一瞥之下看不到他的脸庞。他的脸庞作为一种理所应当的存在被完全隐没在颜色的凝块中。但是毫无疑问,免色这个人确实存在于那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就以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画作。屏气凝神、纹丝不动。我甚至无法判断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呼吸。我站在稍远的窗户边,从侧面观察着他。时间的溪水静静地流淌着。我从那里感受到了永恒。表情从他那凝望画作的面容上陡然消散。他的眼睛呆漠无神,失去深度,看上去苍白浑浊,如同静止的水洼映射出阴云密布的天空一般。那是一种断然拒绝他者靠近的眼神。我无法推测出他的心底究竟在思索些什么。
之后,免色像被医生用手轻轻敲击后从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的人一般,挺直后背,微微地颤动身体。然后,他立即恢复了之前的表情,眼睛也再次投射出往日的目光。他缓缓地向我这边走来,然后他伸出右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太好了。”他说,“真是太完美了。我该怎么表述才合适呢,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渴望的画。”
我望着他的脸庞,并且盯着他的眼睛。我明白他是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最真实的心情坦陈了出来。他由衷地钦慕我的画作,他的内心为之感动。
“这幅画活灵活现地把我表现了出来。”免色说,“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肖像画。您没有做错什么,您做的就是最正确的。”
他的手依然放在我的肩上。虽然他只是随意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从他的手心传了过来。
“不过,您是怎么发现这幅画的呢?”
“发现?”
“不用多说这幅画是您画的,您凭借自己的力量创造了它。但是同时,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您发现了这幅画。您寻觅到隐藏在您体内的图像,并将其牵引了出来。或者说是挖掘了出来更合适。您不这么认为吗?”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我想到。显然我是自己动手,顺应自己的意志画了这幅画。是我选择了颜料,也是我使用了画笔、小刀和指尖将颜料涂抹在画布上。但是如果改变视角,或许我只是以免色这个模特为媒介,寻找到原本就潜伏在自己心中的东西,并将其挖掘了出来。这就恰好如同用重型机械移开神龛后面石塚上的石块,并将格子状的沉重盖子拿开,打开奇妙的石室的洞口一般。在我的身边居然有这两种相似的作业同时进行着,我不得不将其视为一种机缘巧合。我想目前所发生的一切事都是在免色这个人物登场后、以及深夜铜铃响起后才出现的。
免色继续说道:“说起来那就像深邃的海底发生的地震。在肉眼看不到的世界里,在阳光触及不到的世界里,也就是内在无意识的区域里,发生着剧大的变动。这种变动会传到地面上引起连锁反应,最终凝聚成我们肉眼能够看到的形状。我虽然不是艺术家,但是我大概理解这种过程的原理。因为商业上的优秀灵感也是通过与之相似的过程才产生的。在多数场合下,卓越的灵感就是从幽暗中毫无缘由地显现出来的思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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