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有个成语叫以牙还牙,用来形容复仇,表示一种要跟仇家干到底的决绝。英语中则是“Take an eye for an eye”,以眼还眼,和汉语非常相似,甚至还有种东北人的感觉:“你瞅啥?”;“瞅你咋的!”;再瞅一眼试试!”接下来就开始撸起袖子打架了。
人类要是不复仇,人类的生活就会无聊得像一条咸鱼。因为,不知有多少小说作家、影视导演和剧作家会丢掉饭碗写不出精彩的故事。我们那些熟悉的故事就会是另一种结局:越王勾践被放回国后,不去搞什么卧薪尝胆向吴国报仇了,而是去建设和谐社会;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被武大郎发现,把武大郎毒杀了,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个背负深仇大恨的主角历经千难万险最后把仇家大快人心地干掉,是古往今来讲故事的一个最最基本的套路。
先讲一个中国春秋时代的故事,楚王要把一个叫伍奢的人杀掉。伍奢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伍尚,一个叫伍员,都非常有才干,此时他们已经逃跑了。楚王对这二子非常忌惮,担心他们会成为楚国的祸患。于是楚王对伍奢说:“如果你把两个儿子叫回来,就赦免死罪。”伍奢说:“伍尚为人仁厚,我召他一定会回来。伍员为人刚烈暴戾,能忍辱负重,他肯定能料到是圈套,不肯自投罗网。”结果如伍奢所料,伍尚回来了,伍员逃走了。伍奢叹息道:“楚国君臣将要苦于战争了!”随后,伍奢和伍尚被楚王杀死。
这个逃走的伍员就是伍子胥。他逃到吴国,帮助吴王阖闾登上王位,最后和《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一起率兵攻破了楚国国都郢城。破城后,伍子胥掘开了楚王的坟墓,挖出尸体,对其抽打了三百鞭,以此报了杀父之仇。这是中国历史中最传奇的复仇故事,哪怕仇家是一个国家的君主,也要向他报仇,并且最后还成功了。这种复仇可称为果断式复仇,不假思索,以成功报仇为目标,对仇人如严冬一般冷酷无情。
可是还有一种复仇是迷茫式复仇,这种复仇出现在大量的戏剧作品中,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因为,首先闪现在这些迷茫复仇者大脑里的问题,不是要怎样才能找仇家报仇,而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命运?我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命运?
这种迷茫式复仇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哈姆雷特》,一个单纯善良的王子,命运突然跟他开玩笑:他父亲被叔父给杀了,母亲也改嫁给叔父。在面对这样的仇恨和耻辱时,他并没有简单把叔父视为仇人,而是进一步把命运视为了仇人,发出了对命运的拷问,这样就出现了那些经典的独白: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世界由监狱构成,丹麦是最坏的监狱。”
把一个具体的人视为仇人,问题是有解的;把世界和命运视为仇人,问题无法解。
再举一个中国作品里的例子,就是《天龙八部》里的萧峰。他本来是个受人尊敬的大英雄,但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全民公敌,并且身上背负着双亲之仇。小说中,他来到中原高手杀害他父母的雁门关,亲眼目睹了宋兵用马将契丹小孩踩死。他后来在辽国,又看到了契丹兵对宋人的屠杀。他也产生了哈姆雷特式的怀疑:一人杀死另一人,杀人者就有罪。但一族杀另一族,杀人者却成了英雄,杀得最多的就成了民族英雄。
当这些迷茫复仇者开始采取复仇行动时,他们又犯下了新的罪。哈姆雷特误杀了恋人奥菲莉娅的父亲,结果奥菲利亚发疯自杀而死。萧峰在复仇之路上,更是直接把他的恋人阿朱误杀。这些新的罪恶又加深了复仇者的痛苦和迷茫,此时他们已经成为仇恨和不幸的制造者。
最后,这些人迎来他们复仇的注定悲剧的结局。哈姆雷特死于复仇。萧峰没有死于复仇,萧峰的复仇只是让他耗尽了对世界的热情,他在最后自杀的时候已经不对世界有留恋。
最后,让我们再换一个视角来看上面提到的复仇者,不管他们成功与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是强有力者。那弱势者该如何面对仇恨呢?这个世界为他们也提供了两套解决方案,一个叫忍耐,一个叫宽恕。反正我对这两套解决方案都有着很深的怀疑,这是比选择复仇之路更悲剧的道路。
一个复仇失败的人不算弱势者,只有放弃复仇的人才是弱势者。
鲁迅临终时写道:“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他写这句话时一定有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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