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 |人间食堂
上一章 |04 祖父的遗留
作 者 |坠落fallen
照片上，高祖父与两名持枪的白人治安官站在雪地上，一只爱尔兰狼犬蹲他在脚边。
他特别瘦弱，但特别显眼。只从照片就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来，过去百年间，亚裔在美国无声无息，他们不愿意惹麻烦，也不想出现在镜头前。但这位年轻的高祖父出现在镜头前时，却勇敢的直视镜头，他在冰天雪地穿着厚毛皮大衣，一把登山用的绳子捆在腰上，目光坚定，神态昂扬，是这幅画面中绝对的主角。
“高祖父？那他岂不是你爷爷的……爷爷？”
Lee盘算辈分，东亚人尤其在乎辈分，这代表他们在家庭中的定位。
陶先生也仔细端详照片，他在照片的左下角发现一个注脚，标注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1866年的冬天，地点在内华达州的太浩湖附近。
“是他无误。”陶先生肯定：“我们家族来自亚洲，这是尽人皆知的，不曾有人隐瞒。”
与这张照片搭配的，还有一份《福音箴言报》的影印版，从版头可以看到，报纸发行日期是1867年，万圣节当天。
“这是什么报？”Lee感到好奇，他伸长脖子：“上面写什么？”
陶先生没理会他，他迅速翻看报纸，这份小报早已停刊多年。尽管美国传媒业和档案管理都十分发达，但想要找出这样一份百年前的停刊小报，无异于难上加难，得有专业门路才难办到。很快，他在报纸的第八版阅读到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报道，标题已然让人不适和毛骨悚然，加黑加重的昭告不详：《墓地爬出死人，矿工活吞全家》。
这显然是一则想要吸引人眼球的旧闻，标题党自古有之。
报道内容说，在1866年冬，也就是陶先生的高祖父拍摄照片的同期，内华达州的太浩湖附近发生了一则惨案。
有一群爱尔兰人，为了逃离经济不佳，疾病横行的家乡，相应号召前往美国开发西部，不过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了。在西进途中，冬季降临了，之后便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的灾难，他们遭遇了极寒极冻天气，暴风雪从十一月入冬开始一直肆掠到来年四月。这支队伍因为赶行程轻易冒进，都被困在一个山谷里了，对外通讯断绝后，在长达数月的极寒交迫中，他们吃完了粮食，吃光了拉车的马和牛，吃完牲口，再吃帐篷毛和树皮，等这些也全都吃光，弹尽粮绝之后，他们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吃人。
队伍记录在册一共有87人，算上家属人数则可能达到上百人。其中成员以爱尔兰和苏格兰人为主。有幸存者对记者诉说，在大饥荒开始时，他们先吃了死去亲友的尸体。有些人一开始很抗拒这样做，因为害怕吃到自己亲人的肉。但到了最后，这些饿到不行的工人们连活人都要吃了……等有好心人带着治安官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谷底帮助他们时，他们的人数已经下降到不足10人。
其中最为悲惨的事故，发生在一个爱尔兰裔矿工身上，他年过中旬，带着一家子人。寒潮来袭时，先是年迈的父母死去了，接着是妻子和小儿子，其他人陆续将他的父母妻儿尽数吃掉——心肝和胰脏，还有柔软的肠子。食人盛宴中，唯有他的大女儿幸存，但她也遭受袭击，身受重伤。当好心人进入谷底，首先发现这个爱尔兰矿工，他当时已经疯了，正在疯狂撕咬自己一息尚存的女儿。
陶先生合上报纸。
他在看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局，并且身不由己要深陷其中。
Lee从他手中接过报纸，快速浏览。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他先是惊讶，然后露出厌恶：“真恶心，这种事。”
“报道是会夸大其词的。”
陶先生收回报纸。
他是全美最大的食品加工公司的老板，SH公司生产的产品，可以说填饱全美国人民的肚子，在他这样的人眼前摆一份因为饥荒而人食人的报道，实在是件很黑色幽默的事情。
而且，他发现一百年前的媒体，就已经学会把偶发的食人事件包装成丧尸袭击活人，吸引眼球了。
陶先生暗自思付。
这也难怪，美国自有国情。虽然是个移民国家，但却独立发展出了别具一格的恐怖文化，行尸走肉的故事总是经久不衰，关于活死人的小说和电影尤盛。
这种迷信一开始被认为是移民面对土著使用巫毒控制尸体的恐惧发展而来。
到十七、八世纪，美国蓄奴成风，黑人又带来了黑非洲的死神，黑奴传言，这世界有活人集市，也有死人集市，死去的人总不爱呆在自己坟墓中，而是喜欢在活人的街道上游荡，行尸之名就此正式诞生了。
但若要让民俗学家来究根结底，他们肯定会得出另一种结论：行尸走肉的传闻，往往是在荒年时形成的。
谣言捏造和夸大了，人在饥荒时的种种恶行。
这些异化的故事中总有异化的人类，他们被感染了名为饥肠辘辘的病毒。
这种病毒一开始滋生在因饥饿而发狂的动物牙齿和粪便中，它们同类相食，恶毒由此滋生。当这份恶毒碰触感染到人，就能使人精神溃烂——因饥饿而崩溃的人，他们饿得发疯，饥饿逼疯了他们，逼迫他们咬人，吃人的肉，尤其吃至亲骨肉……
得益于工业的滋养，现代的美国食物太富足了，以至于国民放浪形骸，忘乎所以，早已忘记了饥饿能让人异化成野兽，早已忘记了是玉米让他们免于饥饿。
是玉米恩赐了美国，是玉米让美国被糖和油脂幸福的包裹。
只有玉米足够，人们才可以呆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喝可乐、吃薯片和肉饼，精加工食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人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吃饱喝足，仿佛栅栏里一头头被喂肥的牲口，只缺被拉去屠宰场这个最后的步骤。
在那些吃饱喝足的城市，还有乡村，到处都充斥着各色名目的无聊娱乐活动，很多人尤其热衷追宗溯源，寻找与旧大陆的血缘关系。
陶先生当然记得自己家族与旧大陆血缘交汇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现任妻子是何时，又是用何种办法查到，联系上这一切的——照片上，他的高祖父的确就是这则新闻里的主角。他在大雪封山时，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山谷救了剩下的人。
这是个早已淹没在美国西进历史上的悲惨故事，除了这则小报，再无其他记录。同时也因为时代久远，亲历者亡故，报纸上未报道的的细节，便只剩陶氏家族代代相传。
也许那个女人偷偷打开了秘密保险柜，知道了什么。
陶先生想到这点，不由得担忧起来。
如果是这种情形，那她肯定也知道了，报道中被救下的爱尔兰女孩，是这个家族的高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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