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四

一

林依诗，不，那个时候她还叫零一四号实验体。

从有记忆起，她便生活在这座地下实验室，每天被注射各种药物，然后抽血、拍片、手术……

实验室里没有日历，她也没有“年”的概念，只是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的某天，研究员会给她一个樱桃小蛋糕，告诉她今天是她的生日，可以不用参与实验。

这样的生日她过了十八次，吃了十八次樱桃小蛋糕。打针很难受，抽血很疼，每天的饭菜很难吃，过生日成为了她唯一期待的东西。

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那么今天将是她的第十九次生日——

和所有实验体的房间一样，她的房间墙是白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床是白色的、床垫是白色的、被子和枕头是白色的，她身上的实验服同样是白色的。如果她有头发的话，她的头发应该和她的眉毛是一个颜色，也是白色的。

她静静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白色房门。

“咚咚咚！”

她身体一颤。这是很奇怪的声音，因为之前研究员进她房间时从来不敲门。

“现在方便吗？我进来啦？”

陌生的声音，但她感觉很舒服。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人再次询问。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教过她。这时，她想起有几次做检查，一名研究员想进入检查室也是敲门，然后检查室里的研究员说的是——

“请进。”她弱弱说道。

房门打开，先进入的是樱桃小蛋糕以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来人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有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两人对视。那一刻，她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今天明明没有打针，什么药物的效果？

“你好，我叫艾吾生，是新来的实习研究员，很高兴认识你。”

二

艾吾生放下蛋糕，又简单问候了两句，便离开了零一四的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里，零一四一直沉浸在那短暂相处的新鲜感觉中。她越是回味，越发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零一四决定去询问她最好的朋友——零一三号实验体。

零一三比零一四更早来到实验室。据零一三说法，她已经过了二十一次生日。零一三比零一四高半个头，她的眉毛是黑色的，整个人瘦弱的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

零一三是所有实验体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她喜欢笑，说话大声，对什么都好奇，和研究员在一起时也是有说有笑。因此，她知道很多其他实验体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外面的世界。

吃饭的时候，零一三会坐在零一四对面：“零一四，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比灯还亮的东西吗？它的名字叫太阳。”

“太阳？”

“对！太阳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月亮。晚上就是我们睡觉的时候。”

“月亮？”

“月亮也会发光，但没有变成太阳的时候那么亮。它安在蓝色的天花板上。蓝色的天花板叫作天空。蓝色就是研究员们嘴巴上戴的口罩的颜色。”

餐时聊天的最后，零一三都会用同一句话结尾：“总有一天，我要去到外面看看。”

一如往常，零一三坐到零一四对面，随意往嘴里扒了两口饭，便开始向零一四讲述自己对外面的世界的新认识。

“零一四，今天李研究员说想去看海。我第一次知道有海这样东西。你知道什么是海吗？海就是很多很多水，比去年水管爆了那次的水还要多。”

零一四心不在焉：“水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是这样问的。但李研究员说海和天空是一个颜色的，而且海的水多到和天空连在一起！海里还有好多好多鱼，一些鱼特别大，一口就能把你吃掉！”

“噢！”

零一三察觉到零一四的异常，问：“你今天怎么啦？药物反应？”

零一四摇摇头，犹豫半天，小声说道：“最近来了一个新的研究员。”

“你是说艾研究员？他怎么了？”

“是我自己一看见他就感觉心跳加速，喘不过气。”零一四说着，头越来越低，就差将脸埋进饭里。

“不是药物反应？”

零一四摇摇头。

零一三明白过来，将自己碗里的肉全部夹给零一四，叹了口气，说：“你这是喜欢上艾研究员了。”

“喜欢？”

“喜欢就是一个人总会想着另外一个人，而且想到另外一个人就会觉得开心。就像你喜欢过生日，喜欢樱桃小蛋糕一样。”

零一四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我喜欢樱桃小蛋糕……喜欢他。”

零一三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脸颊微红的零一四，嘴巴微张，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三

知道这种感觉名为“喜欢”后，零一四期待的东西又多了一样：和艾吾生见面。

每天的生活依然是被注射药物，然后抽血化验、手术拍片，但因为艾吾生的出现，零一四感觉打针不再是那么难受，抽血也不是那么疼。

每次注射药物时，艾吾生会用认真的眼神看着零一四，温柔地叮嘱她如果有任何不适及时告诉他；抽血之后，他会从口袋中拿出一颗糖，作为她好好抽血的奖励；手术麻醉前，则会在她耳边轻轻说睡一觉就好啦……

艾吾生的一举一动都让零一四感觉心跳加速、喘不过气。每天回到房间，她都忍不住一边想着艾吾生，一边在床上打滚。她不明白自己对艾吾生的喜欢怎么如此强烈？早已超越了樱桃小蛋糕。

对樱桃小蛋糕的喜欢，只要吃到就能平复。可是对艾吾生如此强烈的喜欢，她该如何平复？

零一四决定去找零一三问问。

同样的餐厅，同样的位子，零一四率先开口：“零一三，怎么回事呀？我喜欢樱桃小蛋糕，吃到樱桃小蛋糕我就会觉得开心。我喜欢艾研究员，可是每次看见他，我就更喜欢啦！现在好喜欢好喜欢，我好难受好难受……”

零一四脸色绯红，声音不大，语速飞快，有点语无伦次，似乎想将心中对艾吾生的喜欢全部吐露出来。

零一三吃了两口饭，将碗里的肉全部夹给零一四。她趁零一四喘气的间隙，严肃说道：“零一四，上次我说喜欢就是一个人总是想着另一个人。研究员们都喊我们实验体，你觉得实验体是人吗？”

零一四看着零一三，眼神惊愕。不是因为零一三的提问，而是她看见零一三鼻孔流出黑血，接着眼睛也开始流血。

“零一三，你——”零一四感觉心跳加速、喘不过气，这次不是喜欢，而是另一种令她无比难受的感觉。

零一三察觉到有什么从自己脸上流过，想抬手去摸，腹部却传来一阵剧痛。她喷出一口黑血与未消化食物的混合物。

混合物溅到零一四脸上。零一四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

零一三捂着肚子，在地上扭曲，向零一四脚边挪移。来到零一四脚边，她拽着零一四的衣服试图唤醒失神的零一四。

“一定……要……出去……活着……”

这是零一三最后的话。

研究员和实验室相关人员冲入餐厅，将所有实验体带回各自房间。

零一四被艾吾生抱回房间。艾吾生为她清理身上的污秽，贴心地安排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离开房间前还安慰了她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另一边，经过检查，零一三被确认死亡。她被装入裹尸袋。不久后会有车子来把她运往试验室外的火葬场。那时她将真正去到外面的世界，只是什么也看不见。

四

因为零一三的死，零一四心中原本对艾吾生强烈的喜欢如被浇了盆水的火焰。

零一四不知道零一三死亡的真相，但可以推测肯定跟她们每天注射的药物有关。

零一三的话在她的耳边萦绕：“你觉得实验体是人吗？”

人？什么是人？研究员们是人吧？自己除了没有头发，和研究员们好像并没有区别？所以自己是人？为什么研究员们是李研究员、王研究员、艾研究员，而自己就是零一四号研究体？什么是研究体？

由零一三的提问引出无数疑问。零一四想知道答案。可是，答案在哪？

思虑一多，零一四快速变得消瘦。

零一四的一切变化，艾吾生都看在眼里。

艾吾生依旧很温柔，在实验时处处关心着零一四。实验结束后，他也会抽出时间陪伴她，同她说一些趣事。只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引不起她的注意。

自从零一三死后，餐厅里坐在零一四对面吃饭的人就变成了艾吾生。

零一四默默吃着饭，脑中是各种没有答案的问题。

艾吾生将自己碗里的肉全部夹给她，叮嘱道：“多吃点肉，不然营养不均衡。”

零一四微微点头，却没有去夹肉。艾吾生夹肉的动作以及碗中的肉都让她想起零一三。

艾吾生看着憔悴的零一四，眼中的忧郁之色更浓。他缓缓说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狗？”零一四听见新词，下意识问道。

“狗就是一种动物，有四条腿，毛茸茸的，摸上去像摸被子里的棉花一样舒服。可惜实验室不让带电子设备，不然你就能知道到狗长什么样子。不过也许明天我可以带实体照片来给你看看。”

“实验室外的东西？”这么多天，零一四的情绪第一次有了波动。

艾吾生敏锐捕捉到她的变化，继续说道：“对！外面的世界！不但有狗，还有猫。有会唱歌的小鸟，有开花非常香的树，有直入云中的高山，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大海！”零一四情绪激动。

艾吾生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零一四，问道：“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零一四愣住了，激起的情绪瞬间恢复平静。

“想出去的话，我可以同院长申请一两天的时间。只要你想。”最后四个字艾吾生说的很重，坚定的语气仿佛一道光照射在零一四冰冷漆黑的心里。

零一四思索片刻，鼓起勇气问道：“人是什么？出去之后我能知道人是什么吗？”

听到她的疑问后，艾吾生一瞬间想通了她这段时间情绪低落的真实原因。

“有血有肉有思想就是人。”艾吾生回答。

零一四轻咬嘴唇，低着头，眼睛上瞟，看着眼前的男人，支支吾吾问道：“那……那我是人吗？”

“你有血吗？”

零一四点点头。

“你有肉吗？”

零一四又点了点头。

“你有思想吗？”

零一四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应该有吧？”

“你有思想！”艾吾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巾，为零一四轻轻擦去沾在鼻尖上的饭粒。

整个过程中，零一四慢慢抬起头。两人对视。

艾吾生微笑着，注视着零一四有点闪躲的眼眸，说：“你是人，而且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五

那天过后，零一四慢慢从零一三死亡的阴影中走出。

零一四对艾吾生的感觉有了新的变化，过去只是单纯的喜欢，现在却多了一份依恋。

依恋的感觉像一只扯着心脏血管的无形之手，当零一四想到艾吾生时便会扯动一下，每天实验结束两人分别时也会扯动一下。轻轻一下，带来心脏的微小疼痛。痛感虽小，但她如何也忽略不了。

零一四不知道什么是依恋，也不好意思向艾吾生开口询问，于是自己编造了一个词汇——变异的喜欢。

她在心中排序：喜欢樱桃小蛋糕、喜欢零一三、变异的喜欢艾吾生。

实验室的生活始终如一，扎针的疼痛中夹杂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期间，艾吾生多次告诉零一四，他已经向院长申请了外出，可惜院长一直不批准。

零一四能从艾吾生忧郁的双眼中看出他的苦恼，因自己而苦恼。她很开心，这样的话，在实验室度过一生也不错。

“嘭！”

零一三死后一年的某天晚上，实验室突然发生爆炸。巨大的声响将零一四惊醒。

“嘭！”

又是一次爆炸。这次爆炸似乎距离实验体们的生活区很近，房间在爆炸中剧烈摇晃，一道道裂痕将白墙撕烂。

警报声响起，整个地下实验室浓烟弥漫，哭喊声此起彼伏，隐约还能听见枪声。

零一四躲在被子下，不时有天花板上掉下的碎石砸在被子上。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只能习惯性遵守研究员们定下的规矩：没有研究员的允许，不准私自走出房间。

“李研究员！我好疼！天花板掉下来了，我好疼！”隔壁传来小男孩的哭号。他是实验体零一五，刚来五年，是一个脸圆圆的小男孩，特别怕痛，每次打针他都会哭很久。

被子下，零一四听的一清二楚。她全身颤抖，小声自言自语道：“艾研究员，你在哪？艾研究员，你在哪？”

又发生了两三次爆炸，整座实验室几乎化作废墟。

最危急的一次，零一四房间靠近床头的那面墙訇然倒塌。幸运的是，只有一小部分墙体倒在零一四房间。但大部分墙体倒在了隔壁零一五所在的房间。

这次墙体倒塌之后，零一五的哭声停止了。

大块碎石砸在被子上，零一四本能地护住头。身体躯干传来清晰的疼痛，尤其是右脚，在传来一阵断裂感后，她再也没感受到右脚的存在。

零一四轻声啜泣，嘴里依旧念叨着：“艾研究员，你在哪？艾研究员，你在哪？”

似乎是呼唤起了作用。被子被掀开，那对忧郁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

艾吾生一手拿着手电筒，神色焦急，一条血线从他的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他在看见零一四那刻嘴角微微扬起，长舒了口气。

“别怕，我来了。”

清理掉床上的落石，艾吾生将零一四抱起。

躺在艾吾生的怀里，零一四仿佛一只小猫。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楚听见他的心跳。她的心脏仿佛在呼应他的心脏，欢呼着尽情蹦跳。

艾吾生低头看了一眼面红耳赤的零一四，尽管面容有些狼狈，但笑起来时散发出十足的安全感。

“走！趁这个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艾吾生语气温柔且坚定。

逃跑中，零一四一直痴痴地看着艾吾生。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看着，想一直看下去。

六

不知过去多久，零一四甚至没察觉自己何时睡过去。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想与艾吾生贴得更近。

“你醒啦？”艾吾生低下头，腾出一只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痕。

零一四睁开眼，看见艾吾生的笑脸，醒来时心中产生的不安立刻消散。下一秒，她便被笑脸外的景象吸引——

一块巨大的黑布，上面布满点点发光的东西。有一个发光物特别大，形状像一根香蕉。

零一四穷尽词汇描述眼前看见的一切，但那种感觉，不是喜欢，也不是变异的喜欢，是一种大！那种感觉是一种大，不是樱桃蛋糕大小的大，是那种她从未见过却生来本应知晓的大！

零一四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月亮。”艾吾生解释道。他帮她调整身姿，让她可以枕着自己的手臂。

此刻，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

“月亮？”

零一四的耳边响起零一三的话：太阳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月亮，它安在蓝色的天花板上。

“天空？”零一四指着头顶。

“嗯，天空。”

“天空不是蓝色的吗？”

“白天天气好的时候，天空才是蓝色的。现在是晚上，天空是黑色的。这时的天空也叫夜空。”

“夜空”，零一四重复一遍，将这个词记在心里，“那些小小的发光的，也是月亮吗？”

“那是星星。”

“缠在月亮上的是什么？”

“那是云。”

“月亮旁边什么东西过去了？”

“飞机。可以让人飞起来。”

“刚才突然飞过去的也是飞机吗？”

“那是鸟。大概率是猫头鹰。”

……

零一四不停提问，艾吾生耐心回答。两人一直聊到夜色慢慢褪去，东方吐白，绚丽霞光排开云海照在两人身上。

“这是朝霞。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经过一晚的简单学习，零一四已经知道太阳和月亮不是一种东西。她不再靠在艾吾生怀里，而是同样坐在长椅上，双眼紧盯着霞光最浓的地方。

看日出，一种刻在人类基因中的本能。

起初只是露出一点红边，然后慢慢探出头，踩着云霞构筑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太阳露出了它火红的全貌。

零一四的眼睛完全被那轮红日占据。她第一次看见太阳，也完成了人生的首次看日出。

比看见月亮时还要强烈的感觉，她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半个字。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滴热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艾吾生为零一四轻轻擦去眼泪，说：“以后只要你想看日出，我随时可以陪你。”

听见艾吾生的声音，零一四才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看向他。

艾吾生继续说道：“实验室被坏人毁了，你不用回到实验室，以后就可以在外面的世界生活。”

零一四呆呆地看着艾吾生，没有理解他说的话。

“以后没有打针，没有抽血，没有手术。你可以天天吃你爱吃的樱桃小蛋糕，可以去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去看看这世界的一切！你自由了！”

自由？

零一四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可是能感觉到它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的身体每一个细胞欢呼，使她忍不住落泪。

艾吾生这次没有去为她擦泪，而是始终面带微笑，温和地看着她。

“对了！既然要在外面生活就不能在叫你零一四了，得取个真名。零一四，零一四，以后你就姓林，双木林，名依诗，依靠的依，诗歌的诗，怎么样？”

从那天之后，零一四号实验体变成了林依诗。

七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林依诗和艾吾生是一对恩爱夫妻。

他们两年前来到镇子，在东边环境最好的位置拥有一栋房子。他们为人和善，与街坊邻居关系融洽。

艾吾生在镇上开了一间小诊所。他的医术高超，多次治好城里大医院都束手无措的病，连镇子外的人也慕名而来。

艾医生的妻子林依诗比较少出现在大家面前，似乎是因为身体不好，总是待在家里，偶尔出门也必有艾吾生的陪同。而且她出门时，永远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将整个人遮的严严实实。

没人见过林依诗的样子，只有邻居接触的深些。邻居们出门时遇见艾吾生夫妇，便会上前聊上两句。

艾吾生谈吐举止，优雅有礼。林依诗看不见脸，但从说话动作上给人一种天真活泼的感觉，如同小孩子一样。

每次出门，林依诗都很兴奋，看见邻居来打招呼，便会热情地问东问西，然后说些奇怪的话：“电视竟然能放出那么神奇的画面……你知道一个箱子没有火却可以烤东西……草原上有兔子这种奇怪的生物……”

每当这时，艾吾生会向邻居们道歉，说林依诗在家里憋太久了，喜欢说些胡话。

邻居们被艾吾生那双忧郁的眼睛一注视，便欣然接受了他的说辞。

回到家中，林依诗摘掉眼镜，扔掉口罩，脱下帽子，露出被遮住的绝美容颜。如今的她有一头及肩的银发，脸色红润，身形也丰满不少。

艾吾生跟在她身后，将墨镜收进眼镜盒，把口罩扔进垃圾桶，捡起沙发上的帽子挂到衣帽架上，眼神中没有一丝不悦，反而是满满的饱含着宠爱的无奈。

“诗诗，下次按我教的话，和邻居打招呼好吗？”

“嗯。”

林依诗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点开她最喜欢的电影类型——科幻片，从中找到一部十分久远的电影《弗兰肯斯坦》。

“这部电影你不是看过很多次了吗？”艾吾生站在沙发后问道。

“嗯。”

两年的朝夕相处，艾吾生能准确地感知林依诗的情绪波动。

在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林依诗完全沉浸在对外界的认知学习中，情绪高昂激动，对他的依恋也与日俱增。可是最近，她的情绪明显变得低落，似乎回到过去在实验室时的状态。

艾吾生以为她只是新鲜期过后的平静，但她有时又突然表现异常的高亢。巨大的情绪起伏让他意识到其中一定有问题。

“想吃樱桃小蛋糕吗？”艾吾生问道。他常用这个方法去试探寻找林依诗情绪波动的原因。

林依诗没有回答，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我是人吗？”

一阵雷声响起。电视中，那个由肉块缝合而成的怪物在雷电的洗礼下从手术台上爬起，吓的疯狂科学家仓皇逃跑……

对于林依诗的提问，艾吾生没有感到意外。

自从林依诗知道的越多，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生命、人和科学是她在学习过程中最关注的三样东西。她隐约从这三样东西中窥见了自己的来源。

林依诗不确定心中那个模糊的答案。每当被困扰时，她就会习惯性地向自己最亲近的人寻求答案。

“我是人吗？”

这个问题，艾吾生在这两年里回答了不下二十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答案：“有血有肉有思想就是人。”

林依诗的目光一直在电视画面上，听见艾吾生的回答，许久没有反应。

电视中，怪物被村民们驱赶，躲到一个木棚中。怪物透过墙缝看见屋内温馨有爱的一家人，眼中充满渴望……

“有血有肉有思想，跟人一样。”林依诗突然开口，声音平缓细小，像是在评价电影中的怪物。

艾吾生听的很清楚。他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林依诗，眼中的忧郁之色更浓。他张开嘴唇刚想说些什么——

“我怀孕了。”

八

林依诗怀孕了。

艾吾生到嘴边的话瞬间烟消云散。他一个跨步翻到沙发上，两手托住林依诗的脸，紧张问道：“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林依诗看着艾吾生的眼睛，淡淡说道。

“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发现的。”

艾吾生抓起林依诗的右手腕，手指搭在腕上为她诊脉。

“真的怀孕了。”

艾吾生松开林依诗的手，恢复了往日儒雅沉稳的状态。他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亲吻，说：“诗诗，你是人，更是我最爱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艾吾生无微不至地照顾林依诗。饮食起居等各个方面他都做出最科学的规划。

林依诗的腹部一天天变大。

不需要妇产医生检查林依诗腹中婴儿的发育情况，艾吾生就是最顶尖的医生。在他们家地下甚至有配备齐全的医疗器械。

按艾吾生的说法，他喜欢在平时做点小实验。

林依诗不关心这些，养胎上的事任艾吾生安排。她看着自己的腹部逐渐隆起，一个生命在她体内慢慢成型的感觉十分奇妙。

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连结，感受到小家伙的心跳，感受到小家伙偶尔活动手脚。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分裂出一部分，化作新的灵魂融入小家伙的体内。

林依诗轻轻抚摸肚子，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看蓝天，看看太阳，脸上洋溢着幸福，泪水却止不住落下。

时间一晃便来到林依诗生产那天，清晨，地下室内，林依诗躺在手术台上额头暴汗、面容惨白。

她大喊大叫：“我不要在地下室！我不要在地下室……”

手术台另一端，艾吾生穿戴专业，眉头紧蹙，两手的橡胶手套上沾满鲜血。他对林依诗的呼喊置若罔闻。

“孩子不能出生在实验室！孩子不能出生在实验室……”林依诗的语气近乎哀求。

艾吾生第一次对林依诗大吼：“别耍性子了！再耗下去，孩子会憋死的！”

“死？不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林依诗不再说话，而是咬紧牙关，调动全身力量使劲。

“哇——”哭声响亮，孩子出生了。

“诗诗，快看，是个女孩，跟你一样漂亮。”艾吾生抱着孩子来到林依诗面前。

林依诗脸上毫无血色，看着襁褓中的女婴，嘴角微扬，但很快收回目光，看向艾吾生。

“艾研究员，能带我和孩子去看海吗？”

“好！等过几个月，我就带你和孩子去看海。”

“不！现在！”林依诗气息微弱，语气却格外坚定。

艾吾生看着林依诗的眼睛，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小镇距离海边不远，只是林依诗身份特殊原因，艾吾生从未带她去过。

海堤长椅上，林依诗依靠着艾吾生的肩膀。婴儿被装在一个类似胶囊的容具中，抱在艾吾生怀里。

此时天气不佳，厚云遮挡住天空和太阳，给人沉闷的感觉。海水墨色，其上仿佛飘浮着一层油。没有海鸟，没有轮船，只有充斥腥味的浪花单调重复地拍打着堤坝。仔细看能发现海水中裹挟着烟头、塑料袋、易拉罐等垃圾。

林依诗看着海天交际处，缓缓说道：“艾研究员，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到今天，是我度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你和其他的研究员都不同，会照顾我的感受，会理解我的情绪，还在最危急的时候救过我。就像爱情电影里拯救女主角的男主角一样……”

艾吾生静静听着她讲述这两年的生活，默默流泪。

“……我其实什么都不在乎，抽血也好，打针也好，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在乎这些有什么用，不如过一天是一天……是你的出现改变了我，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都改变了我，让我得到了更多的喜爱……更多的樱桃小蛋糕……”

林依诗的声音越发微弱，眼皮不停下垂。

“……我是人吗？这不重要。可是我们的孩子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有血有肉，长大一些之后肯定会有思想，更重要的是，她是在外面的世界出生的，看过天空，看过大海……咳咳！”

林依诗越说越激动，咳出两口鲜血。她一把抓住艾吾生的衣领，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拉到他面前。

“艾研究员，她也是你的孩子，求你让她在外面的世界长大！活着！”

说完这句话，林依诗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椅子上。她的眼睛缓缓闭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着大海，想起了零一三，想起零一三描述想象中的大海时一脸兴奋的模样。

林依诗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海，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九

三月七日，入驻实验室，首次接触零一四号实验体。

三月二十三日，与零一四号接触进展良好。

四月十日，零一三号死亡，零一四号表现出剧烈的情绪波动，有待进一步考察。

八月十五日，解决零一四号心结，取得其深度信任。

（次年）四月四日，按照计划，成功救下零一四号，并带它离开实验室。

（两年后）一月二十一日，零一四号确认怀孕，距离计划成功只差最后一步。

十一月十日，零一四号完成分娩，新生体状态良好。

十二月一日，新生体转交实验室，零一四号所有计划圆满完成。

注：本研究日记已完成使命，将交于实验室档案处封存。

一切为了人类！一切为了科学！

——艾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