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在村里一直很乐观,虽然几年前没了儿子。老汉自己在北地村庄旁安置了三间房子,儿媳也经常带着孙子看望他。村里谁家有事,老汉都是主动帮忙,干着活时时常发出爽朗的笑声,胳膊上凸起蚯蚓般的青筋。
那次赶集找老汉一起办点事,走到街上的大桥,老汉像是躲仇人似的趋步向前,脚步中露出不安。我急忙赶上拉住他的衣襟,说,咋地了,撞见谁了?他把食指竖在嘴唇,紧皱着额头,发出一声“嘘”,把我拉到一块僻静的角落。
你没看见那几桌麻将吗?都是害人的东西啊!他激动地说,可叹的是,明知道那玩意害人,人们还是喜欢往前凑,我看了就想把那些玩意砸了!他脸上很深的沟壑一紧张前后纵横。
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吗?为什么这样愤慨?我好奇的目光瞅着他略显浑浊的眸子,问道。我扭头看去,一群人醉鬼一般,围着几张桌子吆五喝六,桌子被拍得砰砰响。
知道你叔吗,本来多好的人啊。可现在呢,撇下你婶和娃子,他们都是怎么过下来的呀!我老汉还好,这二年有邻里的帮助,挺了过来,心上的伤也差不多痊愈了,整日乐呵呵的,是为了掩饰心上的疤瘌啊!他眼里滚出一颗晶莹而浑浊的热泪。
那时候你在外面念书,家里的事你不知道啊。那时候家里生活不好,粮食不太充裕。可你叔能干啊,每年回家都带着零嘴,娃子喜欢啊,还放在家里够用一年内外的开销。那时候的一家人过年是多么幸福啊。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他回家就带回了几百块钱,一年下来还要回家几次,在家里逗留几天才回去。刚开始我也没在意,在外打工挣钱嘛,哪有那么好挣的钱,挣的钱少回家住几天是多正常的事啊。可是慢慢地我发觉,挣钱不易也不会这么不景气啊,打江山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难道他是不正干?
后来我听到村里的议论,心里也动摇了。那么多人说,假的也成真的了。直到那天,东头老张给我说,娃子他爹在外不挣钱了,整天赌博哩,赚了就带回家些,亏了就回家住几天,这是同去的小王说哩!我听完就像是大晴天打了个霹雳,顿时眼前发黑啊。
我给自己说,不碍事,等他回来劝劝他,不赌不就行了吗,不赌一切不就回到以前了吗?可是,快过年时他又回来,我彻底崩溃了——他欠了二十多万,欠着一屁股债跑回来了。天呐,你也知道,平常出去一年能带回来两三万已经是很有出息的了。他欠了二十多万,要是还清得踏踏实实干十年呢!这十年家里要没有一些收入啊!他可能是觉得他的劣迹在村里都传开了,也不顾忌那么多了,就回来说了实话,住两天就又走了。他说,不可能靠挣钱还债了,我再赌一把,没准就赢回来了。我被吓傻了,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阻拦他再去。
腊月二十几,看到人们纷纷回家过年,他却一直没有消息,电话也不接。我等得那个心焦啊!终于,腊月二十九,他衣着单薄,顶着一头雪,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了家门说累了,倒头就睡,我们也没有搭理他。年三十晌午,他一家三口来看我,吃团圆饭,我心里多高兴啊!可我始终对他漠然,让他晓得不争气的人是怎么不招人待见。他看出了我的态度,说身体不舒服,团圆饭晚上吃吧,就回家去了。他走时的脚步很沉重,印在积雪上仿佛很费劲地拔出来,那背影深深地印在我记忆中。
吃饭时,我叫儿媳再去叫他,儿媳回来说,门在里面锁着呢,叫不开,估计吃罢闷饭睡觉的吧,不用管他。那顿饭我始终吃得心不安。
吃罢饭,我放心不下,又去看看,可是有什么用呢,门锁着谁去都那样啊。傍晚,街上人来人往,相互说着祝福语,但依然不见他的影踪。我就慌了,叫几个娃子翻墙进去看看,娃子们从里面开门了,他在床上躺着,身子都凉了,床头有个倒了的白色小药瓶……
后来呢?我问,后来那些赌徒没来讨债吗?
可没来哩,那些亡命之徒。他颤巍巍地说,那些人呐,来了一大群,面色凶恶手持器械,来找我老汉要钱呐。
然后呢?你现在不是对生活挺乐观吗?
然后我就向着些邻里亲戚借啊,整整六十多万啊,现在还欠恁家好几千呢。我整天对谁都笑脸相迎,是为了把借款期腿延缓啊!老汉抽涕两下鼻子,眼中流了两行清泪。
这时暗淡的太阳被乌云掩盖,看来要下雨了。我们赶紧走了,我在他背影中看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沮丧。
201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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