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花园

记忆中，爷爷的老屋院子里，永远有开不完的花。

从四月的迎春花，五月的月季，六七月的牡丹，八九月的菊花，还有各种不同时节不同颜色的花，始终装点着爷爷家的老屋，老屋修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是那种典型的清末正房的造型。中间凹进去一块是门，进去是客厅，左右两边凸出来两个小房间，各搭着一台炕，炕上整整齐齐堆满了丝绸新被。小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就挤在右手边的炕上，吃爷爷奶奶压箱底的瓜子花生。

爷爷很喜欢花，能认出很多种花的品种，这一点一直让我很好奇，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农业合作社放牛，后来又给自己家放牛，一直到前几年老了，加上国家退耕还林，山上不让放牛了，爷爷才歇在家里，所以我一直都好奇爷爷是怎么能认到那么多花的品种的。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喜欢种花，小时候我去爷爷家，十有八九他都蹲在花园里，花园在老屋房前，是个长约4米宽约3米用玉米杆围着小地方，花园周围种着牡丹，君子兰、还有一些我不知道学名是什么的花，花园中间就是密密麻麻的菊花，一到夏天，花园简直璀璨的不行，色彩斑斓姿态丰富。就是一片小花海，我们就拿几个空的酒瓶子，洗干净，装上清水，再折一把花插进去，放在屋里就是一件插花艺术品了。

爷爷最喜欢夏天牡丹开第一茬的时候，白色、红色各折一把，插进花瓶放在老屋里，奶奶有空的时候会照着画花，奶奶很有艺术天分，绣花的花色都是自己画的，奶奶尤其擅长画牡丹，画的牡丹妖娆多姿，华丽富贵，有时候有些好看的，奶奶会拿来绣枕头。小时候，我们的美术作业都是奶奶帮我们完成的，我们的枕头都是奶奶自己画的花样子绣的花，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的睡前故事是奶奶讲的，我们的毛裤也是奶奶织的，奶奶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

相比奶奶，爷爷要含蓄的多。爷爷从小失去双亲，和妹妹相依为命长大靠着村里人的帮助长大，所以性格羞涩内向，而奶奶不一样。奶奶出生在隔壁村的一个大户人家，说是隔壁村，走起路来要翻一座山。奶奶家家大业大，兄弟姐妹也多，奶奶在三个哥哥的庇护下长大。奶奶读过书，学过画画，十几岁时在村里的秧歌队里扭秧歌唱歌，直到很多年后，奶奶教我们唱歌，还是能把《东方红》、《十送红军》等红歌，唱的热泪盈眶。奶奶出生于1930年，因为老家偏远落后封闭，那时候，大家还流行裹脚，3岁的时候，奶奶的脚上也被缠上了厚厚的裹脚布，让奶奶很痛苦。十岁左右的时候，村里新出生的女孩子慢慢开始不裹脚了，旧时代的封建做法在逐步没落。勇敢的奶奶，愣是不顾家人的阻止，毅然取下了裹脚的布，奶奶最终没有拥有三寸金莲，但是却拥有了一双让她接下来的辛劳人生都能稍微舒服一点的35码的脚，这件事，奶奶一直很骄傲。

奶奶19岁的时候，新中国成立了！奶奶很高兴，跑到队上去跳了舞唱了歌，回到家的时候。被突然告知已经被许配给了四十里地外的一户人家。新中国成立了，可是奶奶终究没逃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宿命，奶奶从来没见过那个要嫁的男人长什么样，就稀里糊涂嫁了过去。嫁过去才发现，对方是个残疾，一只腿走不了路，需要奶奶伺候，奶奶想认命，可婆家对奶奶百般挑剔，还经常打奶奶，几个月后，奶奶再次做出了一个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女人都不敢做的决定，离婚！奶奶费尽了力气离了婚，回到娘家，却被娘家人嫌弃，嫌她离了婚丢了娘家的脸。奶奶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在她姑姑家小住，后来，村里人介绍，把奶奶嫁给了因为从小失去双亲家里穷到娶不起媳妇的穷小子——我的爷爷。奶奶比爷爷大三岁，抱着女大三抱金砖的美好期待，加上爷爷人温厚老实，奶奶就答应了他们的亲事。从此，爷爷奶奶风风雨雨，相伴走过六十余载，直到2013年9月9日，奶奶去世。

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9个孩子，在那个年代养大这么多的孩子，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心酸，爷爷奶奶从来不提，相比过去的辛苦，他们更享受过年过节家里热热闹闹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2003年，奶奶在院里干活，不小心滑倒在水泥地上，去医院检查说把大腿骨头摔断了，要做手术换骨头，73岁的奶奶接受了换骨手术，却再也没有双脚独立的走过路。刚做完手术的两三年里，奶奶靠着拐杖走路，之后慢慢的，奶娘就长期卧床了，那节换进去的骨头，最终也没能让奶奶恢复最初的精神，在那之前的奶奶，做事雷厉风行，聪明能干，在那之后，奶奶彻底没了以往的精神头，成了一个慈祥的每天都只笑眯眯的老太太。每天坐在窗户前，看着爷爷满园盛开的花。

爷爷自动担任起了奶奶的“保姆”角色，每天帮奶奶洗衣服、洗床单，奶奶虽然自己卧病在床不能自己做这些事，但是爱干净的奶奶愣是每天都让爷爷坚持打扫卫生，把炕上的床单被套洗的干干净净，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地板拖得锃亮，一点不像一个不能行动的老人住的房子，每次奶奶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才能露出欣慰的笑容，而此时的爷爷，比奶奶更高兴。

2010年左右，因为长期卧床，很少与人相处，慢慢的，奶奶有了一些老年痴呆的症状，开始不记得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后来，连我和姑姑也分不清楚，而爷爷虽然记性还好，但是耳朵却听不见了。大家都很担心，有时候家里没人，两个老人没人照顾行不行，后来我们发现，爷爷奶奶在这种状态下找到了一种相处模式，奶奶记性差，可是耳朵好，爷爷耳朵不好，可是记性好，这样，两个人互补着生活，倒是也和谐温暖。

2013年，奶奶去世。爷爷每天看着奶奶的照片流眼泪，爷爷喜欢上了独处，人多的地方都不去，过年爸妈让我去接爷爷来家里吃饭，爷爷也是留着眼泪拒绝了，我们都知道，爷爷想奶奶。

2014年，爷爷家修新房子了，要把爷爷的花园拆掉，爷爷忙着把他心爱的牡丹芍药月季都挖出来种在花盆里，可是菊花因为太分散，也没有根，没法移到盆里，所以只能看着被盖新房的石头沙子给盖掉。爷爷的花在花盆里长势依旧喜人，爷爷很上心，浇水松土晒太阳，一样没有怠慢。可是冬天到了，花盆里的花没有深厚土层的保护，面临被冻死的风险。爷爷把炕上奶奶以前睡的位置铺上胶纸，把花盆全部摆在了上面，从此，每到冬天，爷爷的炕，一半是鲜艳盛开的鲜花，一半是睡觉的爷爷。

爷爷说，这样，感觉炕不那么大了，不然一个人睡着，总觉得炕太大了，经常睡不着。

爷爷和奶奶之间，从来没有肉麻的表白，也没有时髦的甜言蜜语，他们也不懂这些。但他们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不管怎样，都要携手走下去。这样的爷爷，让奶奶瘫痪在床也没有失了做人的尊严，而这样的奶奶，让原本可能光棍一辈子的放牛娃爷爷，有了幸福温馨的一生。

爷爷老屋前的花园再也看不见了，但爷爷"炕上的花园”却四季花开，一片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