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我的家都在僻静的乡下。
由于村子太小,人也很少,小学毕业后,我只能去邻村上初中,开始漫长的寄宿生活。不过学校和家离得比较近,双休日的时候可以回家。
后来上了高中,学校在县城,来回一趟要三个小时。虽然说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公共汽车并没有频繁到随时出门都能等到——车是按时间表走的。折算下来,双休日回一次家只能在家待20多个小时。于是我干脆一个月回一次家,不回家的时候,我就留在学校,和作业耗过一个又一个双休。
现在上了大学,我离家也更远了。除了寒暑假,就连小长假我也不回家。每次快放寒暑假的时候,室友们都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收拾东西,我反而没有那么高涨的兴致。
有时候,我不太愿意回到乡下。
夏天多雨。大多时候,雨水量还算正常。隔几天来一场小雨,农民们省下了给作物浇水的力气。可有时候雷雨来得十分迅猛,倾盆之势,一下就是几个小时。村子里的房屋附近基本上是田地,黄土就顺着雨水流失下来,与未硬化的街道上的土混合在一起,汇成细小而浑浊的水流。
好在几年前,街道已经全部被硬化,不论是主街道,还是小巷里的路都由黄色变成了灰色。以前,刚下过雨的时候,我都不敢出门,一出门,鞋子上全是泥。现在,我常常穿着凉鞋,在每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走在街上的水流里,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浸在清凉之中。闭上眼睛细嗅,错觉雨后的空气好像都是从树叶里生长出来的,夹杂着清香的气味,沁人心脾。
通常大雨给人们带来的烦恼是突然的停电。
邻近的几个村子之间,电线互相关联。要是一个村子的电线因大雨或者雷电而受损,一连串的村子就会停电,直到所有电路都维修好并检查无误的时候,才会恢复供电。停电一般持续几个小时,若遇上特别大的雨,则会持续两三天。
后者我只在去年经历过。那时,这里遭遇了多年不遇的大雨,村子的电力瘫痪了大约三天。先不说靠电做饭的人家有多发愁,单单是每个黑漆漆的夜晚,就让人觉得漫长到没有尽头。
没有电的傍晚,室外比室内明亮,本该在屋子里玩手机的我只能放下没电的手机,跟家人去外面乘凉。我们坐在别人家屋顶的石头上,跟下面院子里的街坊邻居唠嗑,倒也十分惬意。我观望四周,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扇明亮的窗口,隐隐约约能听到其他人家的说话声和笑声。
我突然发现,我离这样的场景已经有些遥远了。记得小时候,几乎一到晚饭点,我就端着一碗饭,跟和爷爷去人家的屋顶上,边吃饭边听大人们乐呵呵地唠嗑。小小的人儿不知愁滋味。
而现在,我几乎每天都窝在屋子里干自己的事情,只有在停电的时候,才会出来溜达。暮色里的小山微醺,家乡的方言在空气里敲打出熟悉而好听的声响,整个村子变得十分宁静。
突然之间,我为这么多年缺席了很多稀松平常却温暖至极的时刻而对这个小村庄怀有巨大的亏欠感。
并不是自私地认为我才是它唯一的儿女,贪婪地霸占它无私的馈赠——所有村民都是它臂弯里的宝贝。我只是觉得,在长大的过程中,我对它积存了太多误解——因为它没能如我所想那般走在潮流的前沿,没能提供给我更多便利等等,而抗拒回来。
但它总是沉默着,无时无刻不在做好准备,等待我卸下所有防备,给我最有效的治愈。
说到去年的暴雨,就不得不提村口的桥。
我们的村庄坐落在307国道边,村子与马路靠三座小桥相连,村东头、村西头、村中央各一架。自我记事开始,那三座小桥就安安静静伏在那里,村里的人出行都要从它们身上踏过。
直到去年夏天,暴雨如注,村子里常年干涸的河道中积满了水并形成了湍急的河流。水的势头不小,直接冲垮了村中央的桥。原来的小桥早已面目全非,成为一堆废墟。桥的断面看起来像一道巨大的撕裂的伤口,流动的小河像是它不断向外汩汩喷涌的血液。
我突然想起了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和小伙伴们在放学后钻到桥洞下面玩被老师批评的场景。幼儿园老师是村子里一位很漂亮的阿姨,她说小桥很不稳固,万一突然坍塌,后果不堪设想而如今,老师早已经搬到了城里,小桥也没能扛得住过暴雨的袭击,或者说是岁月的摧残。
前段时间,新的小桥已经建成。路面是水泥铺过的,桥边新加了颜色鲜艳的防护栏。和原来泥土路面、由碎石和沙土堆砌的旧桥相比,新桥更加宽阔和安全。很多建筑都一个一个地被淘汰掉,渐渐被新的建筑所替代。
我们居住的地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变得崭新,以满足更高的居住要求和更舒适的居住体验。这是城市化进程的必然结果,我想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如此,所以我无从辩白。新事物的出现大多是建立在旧事物的消失之上的。
我想起我家门口的那条石头路,我走了十来年,我几乎可以记住每一块石头的形状和位置。门口还有一棵小梧桐和一株金银花。小时候我每天都盼望着梧桐树可以长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我好在上面荡秋千;金银花开的时候,妈妈常摘来泡水喝。后来全村路面硬化,石头路被拆掉了,梧桐树被砍掉了,金银花也没有了。彼时的我都没有来得及在梧桐树上安一个秋千,甚至都没有拍一张照片来记住它们最后出现的样子,它们就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原以为,只有人与人的分离才能牵动伤感的情绪,不曾想到人和物、人和景之间也会产生深深的感情。
那些陪伴我整个童年的很事物,大多一声不响地缺席了我后来的生活。不,应该是我选择离开家乡在先,以致于它们消失的时候,都没能举办一场送别仪式。
它们都是富有感情的个体,在我的生命里逗留了一会之后乍然离场,奔向各自的归宿。
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因为我的自私而恨我,可以肯定的是,我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再也没有了。
我不愿回来。在村子里生活有太多的不方便——不方便购物,连网购都没有地方收快递,没有热闹的人群,甚至没有十分便利的交通。
可为什么,我回来之后,就不愿意离开了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