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
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尤二姐这样对我说。
尤二姐是我一个姓尤的老同学的二姐,在革命烈士陵园工作。由于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种职业性的严肃表情,因此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格外深沉而富有哲理。
尤二姐说这句话是在二00九年的元旦,那天,我去陵园是为一个同事的老母亲送行。老太太八十三岁,从临终前的状态看,老太太是打算再坚持一下,准备熬过春节凑够八十四这样一个吉祥数字然后再西去,可是不到元旦就油枯灯尽了。
这个烈士陵园在1970年代就开始公开对外营业了,当时算是省城殡葬改革的先锋,生意格外的好,用来存放骨灰的安乐宫也一再扩建。老太太被安放在了四楼的第四层。所谓“四楼”是对送行的人而言,而“第四层”则是老太太在这一层楼上的地位。每一层楼的空间布局都一样,从地面到天花板分了七层小格子,密密匝匝的。四层价格略贵一些,但是位置不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来祭奠的人鞠个躬,老太太刚好能从玻璃后面看清楚来者何人。
等我和亲属一一告别后尤二姐礼节性地送我出了安乐宫。刚走下台阶,就听永祚寺的大钟“当”的响了一声,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在我一身鸡皮疙瘩还未完全褪去的时候,尤二姐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唉,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
那一声钟鸣、一声叹息配合得刚刚好,仿佛是一套组合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我的太阳穴。打那天起,我的脑袋里时不时就会“当”的响一声。这不,“当”的又是一下。鉴于这一声过于真实,我断定是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报时,提醒我下班的时间快到了。
其实,我几点下班都可以,因为今天是二00九年元月三十一日,农历正月初六,厂里大部分员工还在休假,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值班。如果不是因为我有强迫症,节假日值班根本就没有上下班这一说。
一百多平米的办公室被银灰色的铝合金板材隔出了近三十个工位,整齐划一。楼上的暖气不太好,冷色调的办公桌椅让人头皮发紧、睾丸收缩。我莫名地就想起了那句话,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
就拿眼前这些格子来说,在正常的工作日,这些格子里总是活跃着一群人,网购、打游戏、自拍、涂指甲油,或者抽烟,如果上级领导撞见了就骂,你们拿着工资不好好干活,全是行尸走肉。这样一说,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就更象安乐宫了。好在格子以外的地方还放置了打印机、传真机、碎纸机等办公用品,特别是那台饮水机,足以证明这不是放骨灰的地方。众所周知,安乐宫里的常住民是不喝水的。
就在这样一个格子矩阵中间,我突发奇想,决定自己扮演一个骨灰盒。我把两臂平举,肘关节弯成九十度,前臂自然下垂,手心向后,脸部肌肉努力拼凑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哈哈哈,就是这样,你做的不错。谁?正在看我的文章的你呀!好了,不开玩笑。事实上,我的定力远远不够,本来准备等打扫卫生的李阿姨进来吓唬她一下,可坚持了不到两分钟,我的肩膀就开始抽搐,只得作罢。
关于“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这句话,其实也不完全对。“世界”是两个意思,其中的“世”是时间概念,“界”才是空间概念,类似的还有“宇宙”这个词。上下四方谓之“宇”,可以划界,而古往今来才是“宙”,代表前世今生。相对于浩瀚宇宙而言,人的一生实在是微不足道。我们曾经占据过的一个个格子,比方说产房的小床、教室的课桌、现在的工位,还有将来的骨灰架子,不但小得可怜,而且我们实际拥有它的时间不过一瞬间。
你也许以为,前面的几个格子自然是不能长期占用,骨灰架子上的位置应该没人和你争吧。其实不然!尤二姐曾经和我聊起过这件事。有些家属长年不来祭奠,陵园的相关费用没人管,原先留的手机号也打不通,陵园管理方没办法,只能象征性发个公告,然后就将欠费时间超过若干年的老头老太太搬走,给别人腾出地方来。这些空巢老人被请下来,又不能扔掉,只好集中放到顶楼上。那里没有架子,骨灰盒就一个挨一个摞着,上面积满了灰尘。后来陵园也觉着这样不太合适,就安排了一个清洁工去大致清理一下。
顶楼照明不好,灯光昏暗,清洁工心惊胆战的,腿肚子直抽筋,一个踉跄就把几十个骨灰盒给推倒了,稀里哗啦一阵响,当时就有十几个老头老太太从盒子里蹦了出来。想来这几位都是广场舞爱好者,在盒子里憋屈了多年,今天一下子迸发出了激情和活力,借着窗户上透进来的一束光就扬尘舞蹈起来。保洁员当场就尿了。
有关殡仪馆写得太多了,我的脊背有点凉,那就换个角度说说格子。刚才说的格子,都是在三维空间划分的,其实时间同样被划成了一格一格的,这种切割时间的东西叫“历法”。从这个角度讲,“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这句话又是非常正确的,不过这个格子应该是个四维格子。
有人说,人类是因为自卑才发明了历法,确实有些道理。如果以“世纪”计算,那么大多数人都活不过一个单位,有点“秋虫不知冰”的味道。但是,智者先贤把时间切割成年、月、日或者周以后,后人却不能体会其良苦用心,每天在台历的小方格里圈圈点点,只是等着过周末、发工资,或者是怕忘记在第一次接吻N周年纪念日里给女朋友送礼物。一位白领丽人,只有在某天早晨对着镜子尖叫之后,才开始明白什么叫“日月如梭”、“白驹过隙”,而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在职场受挫,也不会对着旧的履历表感叹人生,更不会认真花时间去思考宇宙大道。历法的实用化有例为证,只要不是在春节前后,随便问问上班族,没人记得清现在是农历的什么时候,而春节长假一通报复性的“休闲”之后,大家就又忘了今天是星期几。
我也不例外,我是一个按月计时的人,最直接的原因是每个月底要统计月度生产任务,全厂一个月能发出多少度电,直接关系到公司效益和我们部门每一个员工的奖金。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我叫王二,是上城发电厂运行部的副经理。在我的台历上元月三十一日这一格里写着两个词条,一个是“统计电量”,另一个是“谢谢”。
我坐在电脑前,一会儿表演骨灰盒,一会儿翻看美女图片,再或者盯着窗外远处的高速公路,数一数开往省城方向的车和开住市里的车哪边更多。百无聊赖之中我实际也有正事,办公电脑可以连续监控生产现场发电机组的运行情况。电量,电量,那才是我心心念念想着的东西!
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全厂的实际发电量终于超过了月度计划,提前六个小时完成了生产任务,我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在煤价飞涨、火力发电厂全面亏损的情况下,机组能够跨年度地连续运转一百多天,并且完成月度的发电任务,多少算是点成绩,说是二00九开门红也未尝不可。
我兴冲冲地划掉“统计电量”这个词条,然后给上级各个主管部门的领导打电话、发短信,无非是报喜、拜年加感谢。忙活完了这些事,我突然感到一丝的疲惫。一个月来,为了完成这点任务,到处求情祷告,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使用了对我个人来说很不擅长的各种交际手段,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说只是为了企业的利益,只怕连我自己也不相信。难道是为了那一千块钱的奖金,为了我们部门的业绩,抑或是为了个人面子?这个问题一旦提出,便使得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
人生就是这样,要认真想想人为什么活着,我看很多人就活不下去了。日本“经营四圣”之一的稻盛和夫先生说“人活着是为了等待死亡”,很有些道理。就象是做爱,说是为了得到一时的快感,感觉彼此的温暖,似乎就很好,而且好象快感和那种充实的感觉也的确很真实。而一旦想想获得快感又有什么意义,就使得做爱本身也变得无趣。刚才还在讲生产任务的事,一会儿就又扯到闺房之事,似乎思维过于跳跃,但是请不要见怪,两地分居的正常男人都是这样,不管开始的话题是什么,三分钟之内定然侃到那点事上。而且,艺术都是性本能的产物,难道我正在写的小说不是一件艺术品!
尽管世界就是一个一个的格子,我也不能天天想着骨灰架子吧。
二 王老二和他的徒弟们
关于我表演骨灰盒的事,希望大家尽快忘掉。虽然本人是有那么一些阴郁气质,但我总体上是一个积极向上的人,决不会因为新年第一天去了一趟陵园就变得消沉。相反地,我更加珍惜时光,工作更加努力,这也是由我“老二”的身份决定的。前面说过,我是运行部的副经理,一个部门的二把手,而且是一个已经干了五年的资深“老二”。
早些年的风气,不管那一个级别的部门,总有一个相对老成持重而且有点来头的老大,然后配几个业务能力强的副职。老大管钱管人,老二们则主要负责干活,完成各种虚的实的、有切实效益的或者纯粹装面子的工作任务。有人可能会问,老二就是老二,还“老二们”,难道不应该是老二老三老四吗,开会排座次不是有严格的先后顺序吗?我们公司小车队有个司机是这么解释的,副职全是老二,老二就是个毬,全他妈说了不算,犯不着亮出来比长短。他说这句话的背景是,他的当副厂长的叔叔始终无法把他转成正式工。
“老二”的地位如此尴尬,而今年春节后又是公司例行调整中层干部的关口,所以,关于我想方设法完成生产任务的动机,我自己也怀疑,可能职场晋升才是原动力。
五年前,也是在一月份,我从青河发电厂跳槽到了这里。三十岁的年纪,十年的火力发电厂工作经历,俨然一副可造之材、前途无量的样子。当时,上城电厂还处在建设阶段,我就带领一班应届大学毕业生去别的电厂实习,老话就是“带徒弟”。在技术培训之余,我这个部门副经理兼实习队队长也按照公司企业文化建设的要求,讲些“政治课”,倡导快乐工作、舒心生活。
通常,组织上对“老二”的要求就一条,或者说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执行能力强。按照这个标准判断,我是相当称职的,上面让灌鸡汤我很快就能熬一锅出来。我从叔本华的哲学讲起,“人生本来是一个痛苦的历程,所谓幸福,仅仅取决于个人承受并化解痛苦的能力”,“人的痛苦来自于欲望,但是如果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痛苦也就达到了极致,那就是无聊”等等,颇有点崩溃疗法的意思,好让这些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降低生活预期,从而达到面对“半瓶水”也能欢欣鼓舞的目的。有人听得津津有味,也有人在下面毫不掩饰地打哈欠,可见把一个生物硬盘格式化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有的事,处于不同位置的人看法都不一样。上面讲企业文化建设,中层觉得这就是灌鸡汤,而我带的这些大学生说这叫洗脑。尽管我尽力迎合他们的口味,努力把政治课讲得有趣一些,他们还是有很多人象老僧入定一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其实我只比他们大七八岁,但是不可否认,我和徒弟们之间的代沟已经很深了,一方面,我觉得上面这么搞没有什么用,而另一方面,我也认为这些兔崽子们的脑子确实该洗一洗。顺便说一句,“兔崽子们”近于昵称,他们并不反对我这样称呼。
关于荷尔蒙过剩这件事,可不是我根据这些生瓜蛋子的年龄主观臆测,是他们的骚气到处弥漫,挡都挡不住。比方说那天吃早饭,邻桌的两个小后生忽然就“哧哧哧”地笑起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小子玩鸡蛋。他把煮鸡蛋从中间掰成了两半,把蛋黄倒出来,然后再把两半个蛋白并排扣到盘子里,一会儿用手指弹一下,然后就弊着一脸坏笑看它们在那儿颤悠悠地跳动,哪里还记得上班时间。我顺手浇了一勺腐乳上去,俩骚犊子登时被这血腥场面吓了一跳,然后开始正经吃饭。
有一天学习时间,就有同学提议,说上次您讲得太好了,再讲点别的吧,其他人也就跟着附和。我不知道他们是出于真心还是给我这个实习队队长面子。当领导的往往觉得自己很高明,其实是众人捧的。古代的学生捧老师,现在的下属捧领导,领导自己想不全能、不万能也不行。开始的时候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可时间长了就慢慢失去了自知之明。其实我干了十年技术活,只是一个电气工程师,肚子里本来没有多少“政治”的东西,不合时宜倒是不少。诸如“干一行爱一行”“几十年如一日”之类的话,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听不进去,何况我也不会拿着连自己都怀疑的价值观去教育别人,干那些自欺欺人的勾当。所以只能随便讲些劝学的话,比如“学技术安身立命,多读书修身养性”等等。
企业文化建设也罢,灌鸡汤、洗脑也罢,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时间会改变每一个人,这是自然的事,不值得庆幸,也不必悲哀。
便有同学说,您读的书多,给我们讲讲四大名著吧,《西游记》太小儿科,就讲讲《三国》吧。本来我更喜欢《三国》,但觉得小伙子说《西游记》小儿科,有点太不着调,一时兴起,就歪批了一下《西游记》。从天地五行入手讲师徒五人的服装颜色和各自的性格,又从五个人的兵器讲到男人必备的五样东西,结合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讲得天花乱坠,大家也听得云山雾罩。
关键不在这些,给我惹麻烦的是其中的这一段。当时我说金箍棒能伸能缩,寓意非常明显,但长到连天也捅个窟窿,只怕是男人发臆症,这样的说法和那些假专家在电视上卖美国高科技壮阳内裤一样,是根本靠不住的,只会让big john污染了小便池前的地面。有个小后生就问big john是什么东东?我说,英文的一个俗语,比方说“Don’t think your big john is long enough”,翻译成中文就是“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我本来是在一次小组学习会上面对一群小后生讲了这样的东西,小范围地少儿不宜了一下下,不想没过两天就在队里流传开来,连少得可怜的女生都知道了“一小步、一大步”的事,可见队里有她们足够亲密的人。
当时信口雌黄,事后就有些后悔,总觉着误人子弟。更何况还有人转述给女学员,她们应该听听曹大家的《女诫》才对,不该听我说这些。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我,电厂里面阳盛阴衰,女人的数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说事的时候基本不考虑她们的存在。后来和阿秀说起过这件事,阿秀也批评我胡说八道。阿秀可是个地道的文学爱好者,就问我,你看过四大名著吗,就敢乱讲,连《红楼梦》也没通读过!这让我很没面子。那些小后生们说我读书多,我知道是恭维,但阿秀说我读书少,我怎能承认,便说,怎么没看过,我还记得“幸得无人撞见”等重要章节。阿秀便说真要气死曹公。现在想起来,那些年在徒弟们面前努力装深沉,但实际上也被他们所感染,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我也比平时轻狂了许多。
五年前的轻狂居然今天还有人记得。春节长假过后一上班,公司党委一位副书记就找我单独谈了一次话,或者也就是聊了个天。他用比较长的篇幅肯定了我一贯的表现,然后话锋一转,提醒我平时说话不要太随便,比方说“一小步、一大步”等等。从他说话的情形看,完全是一个知己老大哥关照小兄弟的样子,这使我十分不舒服,因为我以为我们这间的关系远达不到这种程度,而且我对他那种故作神秘和刻意亲近的做作实在无法认同。依据我有限的“社会”经验判断,这是一个上级“老二”在刷存在感。
再回到五年前,也就是我歪批《西游记》之后,也有很多实习生向我请教社会经验类的问题,我就一头雾水。关于“社会”怎么定义,确实不太好说,不过社会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要不常有人这样说,咱们这关系,用不着来社会上那一套。那一套是哪一套?这个问题让我觉得白活了三十年。只好告诉他们,你们把毕业叫步入社会,言外之意就是说学校是“非社会”。而我们发电厂运行工人二十四小时倒班,就盯着锅炉、汽机和发电机,很少与别人交往。就拿我来说,以前在老电厂上了十年班,连本厂行政部门的领导也认不全,所以说运行部也应该算是“非社会”。我从一个“非社会”直接进入另一个“非社会”,怎么能知道“社会”是什么东东。我自己找不着北,怎么给你们指南,你们还是自己慢慢体会吧。他们对我就有些失望。
据说庄子看到水车时大惊,说制造水车的人心里有如此巧妙的机关,可见社会变了,人心坏了,将来必将自取灭亡。不过现在看来,象我这样,懂点工程技术的人,却往往没有什么社会经验,除了能利用高科技加快破坏地球生态环境以外,倒也没有更多地影响社会风气而使人心变得更坏。而现在,我居然也能听话听音,试着揣摸人的心理,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虽然这些方法对于交际达人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我来说,似乎已经应该很欣慰才对。
三 诗人也会老去
青河是黄河众多支流中极不起眼的一条,出了青河县,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因为地下是煤层,四十里青河全年不上冻,冬天气温低的时候,反倒能看到河面上水汽弥漫。在老陈的诗中,青河是一个披着婚纱的女人,他的一首《青河,我的新娘》曾经让县委宣传部的杨部长大加赞赏。有人说,老陈写这首诗是在电厂油库值夜班时,蹲在河边偷看村里的女人洗澡,激发了灵感,老陈也不否认,甚至还有点得意的样子。总之,后来再也没见到老陈象样的作品,可见灵感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二00九年二月十八日,老陈的儿子过十二岁生日,我和阿秀再次回到青河电厂。青河县城还是只有那两条街,只是老街旁边的砖墙更显斑驳,新街旁边的楼房更加拥挤。青河流经城边的一段水域经过拦河筑坝和河道治理,人造了五里平平展展的水面。电厂在城西,离县城不过十里路,转过一个山头,就应该能看到电厂的烟囱了。在回来之前已经听人说起过,烟囱上已经打了炮眼,只等上级命令就要定向爆破了。虽然关停并转是许多小容量发电机组的共同命运,而且我也已经在五年之前调离了青河电厂,但是听说这件事情以后,还是不胜感慨,脑海里还时不时地浮现出当年电厂建设工地上塔吊林立的场面。这次回青河,与其说是为朋友捧场,倒不如说是故地重游,祭奠我们的青春。
老姚、老陈、阿秀和我是中专同学,一九九三年毕业后一起分配到青河发电厂。当年十月,我们结伴到电厂报到,大巴车在山里转了四个多小时才到了青河县城。那时候,青河县城里还没有一座象样的楼房,最大的一家商场就是县供销社,陈旧的门脸带着古意,厚重的木板门装着双向合页,上面嵌着毛玻璃。两层楼的摊位,分区摆着烟酒、副食、五金、日杂、布匹等等。我们进去是想买瓶矿泉水,但是售货员说没货。阿秀顺便问了问,电厂具体在什么地方。售货员很热情甚至带点激动地说,你们是来大电厂的吧,听说那电厂可大了,路不远,出了城,往西走十里路就到。阿秀连声道谢。出了门,老陈就嚷嚷,这是什么破地方!大家就都笑起来。
去厂里没有班车,我们就从老乡家里借了两辆自行车。我驮着阿秀,老姚驮着老陈一起去厂里。一路上靠老乡们指引,又翻铁路又过河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电厂工地。有关青河大电厂,我得补充说明一下,青河电厂建设之前,县里有个5000千瓦的小电厂,所以要建设的装机20万千瓦的电厂当然应该叫大电厂。只是后来有我们电厂的人去省里开会,省内各电厂都有人参加,其中百万级电厂就好几个。有人问,哪儿的,他说青河大电厂。人家问,多大?他说20万。当即笑翻了一片,其中一位边笑边说,确实大,确实大。
不过,当时艰苦的环境并没有使我们感到沮丧。年轻人的快乐是那样来得容易而且简单,就连建设中的大烟囱每长高一点,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欣喜。老姚尤其活泼,下工地的时候,看到一位女同事的裤管烫得笔直,就会走过去用手摸一下,然后呲牙咧嘴作痛苦状,仿佛手指真的被裤缝割破了一样,再或者,就是在很近的距离上研究人家的项链,一边端详一边啧啧称赞“不错、不错”,惹得人家骂他“讨厌”,他就舒坦了。那个时候我们也都是骚犊子,能在焊花飞溅的工地上碰到一个美得冒泡的女同事,犯点贱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人就问,一个电厂,还是建设工地,会有美得冒泡的姑娘吗?我负责任地回答,有!全厂男女比例20:1,我们看见哪个姑娘都美得冒泡。只是泡泡往往冒在脸上,不挤有碍观瞻,挤了又怕留下疤痕,挤还是不挤,这是个问题。
往事犹在眼前,而大家都已经是中年人了。
还是先说过生日的事吧。一见到我们,曾经的诗人老陈很激动,叫道:“哎呀,做来了!”然后就说不出别的话了。客人太多,老陈有点手足无措。电厂的运行工人大都缺乏基本的交际能力,我深有体会。我随口问道,老姚呢?老陈边沏茶边说,他跟着检修队伍到内蒙干活去了,那边有个机组大修。我“噢”了一声。阿秀说,老陈你招呼别的客人,甭照应我们。
关于“做来了”这句话需要说明一下,因为阿秀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老陈和我同乡,说的是我们老家的一句粗话,全文是“你大你妈咋做你来!”本意是从最初的生产制造环节质疑你的人品,以表示对一个人渣的愤怒。古人则含蓄得多,表述为“养不教,父之过”。当然朋友之间使用“做来了”这句话,意思就大不一样,如果换一个软妹子,舌头挽着花儿讲出来,其效果就约等于含娇带嗔的“讨厌”两字。今天从老陈嘴里说出来,大概就是说,哎呀,没想到你这个大忙人能抽出功夫来!主要表达的是惊喜之意。因为我在说到软妹子的时候一直盯着阿秀胸部看,阿秀就回我一句“做来了!”。
午饭后,客人陆续告辞,老陈才有时间和我们说说话。老陈说,老机组关停了,原来说的二期项目也因为征地和投资方面的问题,另选了厂址,说穿了,就是与这老厂没有任何关系了,人员四处分流,内蒙、新疆、越南、巴基斯坦到处跑,还有的干了风电、光伏。老陈的老婆是青河本地人,不愿意让老陈出去,只能靠厂里每月发的那一千多块钱过活。可见在一个诗人的老婆看来,写写诗就够了,远方么,就算了。老姚想法就不一样,找一切机会跟着检修公司出去干活,常年不着家,钱是能多赚一些,所受的苦自然也是一言难尽。
除了打问朋友近况,再就是回忆一些青春往事,当然也会提到老陈的诗。老陈说,他们瞎说,要洗澡也是夏天,青河冬天才冒汽,我哪有那样的联想能力。然后又慨叹人生命运,说咱们四个人各奔东西,相聚一次也难得,最好多住些日子。当然这是客气话,我们也没有时间。最近几年,我连父母家都没呆过几天,故乡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这也是我自己所选择的生活。
人的一生有许多时候需要做出选择,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选择的权利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就象走到十字路口,我们所能选择的无非是直行、左转或者右转,而实际上都是在翻滚着热浪的水泥马路上奔波。我们并不知道哪里是确切的目的地,却还是不断加速超车、抄近路,甚或闯红灯。印第安谚语说:如果我们走得太快,请停一停,让我们的灵魂跟上来。可是对于现代人来说,生活节奏太快了,人们总是一边抱怨一边赶路,把灵魂累得坐在马路牙子上直喘气。二00九年,世界各地注定还会有太多重要的事件吸引眼球,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虚度三十五载,根据有关“规定”,我将不再是青年了。
诗人老矣,青春即将远去,我也应该减速慢行,从后视镜里看一看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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