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蚊子

图：网络

听不得哪个说蚊子，一听身上就要痒。这不，正读着书，窗外传来了隔壁邻居的声音：好像有蚊子！顾不上去思考诗和远方，一时满脑子都是嗡嗡嗡的蚊子。大声喊老伴：纱窗关严了没，我身上已经痒得很啦！

这辈子就没有怕过谁，除了蚊子。

常常，眼看就要进入梦乡，老伴轻轻嘀咕一声，好像有蚊子，便如同拉响了防空警报，立即起床逃跑，一趟子去了客厅。直到卧室里“啪”地一声，隐患已经消除，这才呵欠连天地回到床上，重新睡。有时明明已经睡死，耳畔好像嗡了一声，赶紧醒了，开灯，满世界搜寻。蚊子没有找到，人已经无比新鲜，这一夜也就彻底泡汤了。

我对蚊子的怕，不是怕蚊子的长相，也不是舍不得血忍不住痛。我怕的，是痒。曾多次问过别人被蚊子咬了咋办，有的说不管它，尽量不要抓挠，过一阵就好了。有的说，不是有风油精吗，不是有清凉油吗，抹上不就好了吗？显得我特别无知。他们不晓得，我不但有风油精和清凉油，还有无极膏，出门旅游，哪怕忘了带钱，断不会忘记上述物品。我的痒，不在皮肤，是心痒，是百爪挠心，痒得来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我的痒，还特别持久，遇到毒性强的蚊子，咬一口，痒三两天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情愿被蚊子喝很多血，情愿被咬得很痛，只要不痒——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怕蚊子，一入夜便高度戒备，严防死守，临睡前必反复检查。因为怕蚊子，便过敏，常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只要是“好像有蚊子”，就必须一查到底。因为怕蚊子，便不敢打蚊子，怕万一失手被它逃了。藏在暗处的蚊子远比在外面嗡嗡招摇的更吓人。最可恨的是，六十岁那年开始轻微耳鸣，不知道是耳鸣，一整夜都听见蚊子在耳边嗡嗡。

怕蚊子的人反而特别招蚊子。我曾经试过，夏天，在蚊子出没的地方，与同事光了腿并排坐着，那蚊子明明从同事一方过来，把同事的腿不当腿，从上空路过，直接降落在我的腿上。它可能认为我的血味道特别鲜美，立即发信号，不一会儿，四面八方的蚊子纷纷闻讯赶来，仿佛我的腿就是食堂，随便吃不要钱。赶紧放下裤腿，将“食堂”关了。

惹不起，就躲。

蚊子喜欢在低处活动，尤喜花丛草丛，住一楼就比较缺乏安全感。为这，我现在住的是25楼。入住当天，自觉万无一失，可以高枕无忧了。孰料夜半仍被“嗡”的一声吵醒，而且左半边脸已经大面积地痒了开来。开灯一看，雪白的墙上，一只蚊子因吃得太饱已经站不大稳了。25楼哦，飞这么高，这蚊子的身体竟好到这种程度！老伴说：你以为蚊子那么傻，人家不晓得坐电梯？——电梯？这就意味着我的25楼失去了应有的海拔，已经被蚊子视若平地。

我就那么讨蚊子喜欢吗？我的血就那么鲜美、那么可口吗？

回忆起来，怕蚊子到了这种程度，应该是当年留下的心理阴影。用四川话来说，是拿给蚊虫咬伤心了。

当年先是在金堂的老牛坡当知青，卫生条件差。会咬人的当然不止蚊子。虱子，跳蚤，臭虫，这些早已销声匿迹的东西那二年可谓比比皆是。没有驱蚊剂，没有灭害灵，于是地上，床上，遍洒“66”粉。1984年当记者时，有一天忽然起了乡愁，回到老牛坡，在队长家住了一夜。这下好了，回家后天天捉虱子。后来下乡采访，住乡镇的旅店，明明刚换上的床单，明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小动物，就是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小东西在腿上、在腰腹间痒痒地爬，在选择柔嫩处下口。“爬”过之后，便要起疙瘩。

部队的条件未必比得过乡下。驻地在呼伦贝尔盟，大兴安岭中部，传说中的诗和远方。

大个大个的蚊子就不说了，只说小咬。

听说过小咬吗？很小，像人身上最小那种黑痣，又像四川的蠛蠛蚊，一丁点、一丁点那种。就是那种小不点儿，一旦闻到鲜美的人味儿，便会密密麻麻、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地蜂拥而至。轰不走，完全不懂得害怕。最奇怪的是专门叮咬捂得严实的地方，特别爱往头发浓密处钻。部队的射击训练要求稳，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准星，靶心三点一线，痒死个人也不能动。头顶，太阳轰轰烈烈地照着，地下，湿气蒸蒸日上地升腾。热和湿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剩下的，唯有痒。对了，就是我前面说的心里痒。你不可能把手伸到心里去抓去挠，不可能往心里抹风油精清凉油和无极膏，只有等它痒。

当兵五年，痒了五个夏天。痒成了心因性皮肤过敏。

和平年代的普通一兵，种地，伐木，打石头，挖坑道，无非是苦，无非是累，不抢险，不救灾，便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迹，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兵。

不堪回首的却是那小咬，痒得人心慌。痒得惊心动魄。还记得有一回，大热天抹一把汗，手掌上洇开来的，是殷红的血。

不说了——听！好像有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