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碗海。
蒸汽在乳白色的海平面腾起,我就在旁边焦躁又安心的伫立着,凝望一种苦涩而又柔软的味道。
乳白色,那是浆的颜色,田野土里长出黄豆,石磨碾里出黄豆汁,汁带着渣滓越过乳白色纱布,形成一条矮小瀑布,汇聚成河。“矮小”像瘦小的外婆,麻利地流淌,温热地流淌。外婆家也有那样的白纱布,白的泛黄,挂在她朱红色的木床上,围了一圈,包括头顶的一片长方形的天空。
关上帐子,一片压在席子底下,一片压在另一片帐子底下。盛夏的夜晚,外婆无数次在帐子里对我说:“我家里没有蚊子,一个蚊子也没的,你啊相信啊。”我自然是信的,也不回答。房间外的摆钟“哒哒”响着,有时洪亮的“咚——咚——咚——”,我睡不着。客厅的钟摆是我白天最喜欢的玩意儿,它勤劳地在朱红色的箱底柜上摆动着,我非要爬上去把它摁住静止下来,然后用“发条钥匙”在面盘的空洞里,顺时针,一圈又一圈。令人更加沉醉的,是发条逆向拉着“钥匙”依依不舍的“吱嘎”声。吱嘎呀,吱嘎,到清晨。
外婆起的很早很早,又喜欢叫我们早点起床吃早饭,作为小孩子很不耐烦。所以,晚上她不得不用“没蚊子的蚊帐”尽力挽留我们,爱恨一笔勾销。我们常常被三更半夜的发条吸引,第二天,会很乖地问无数遍:“婆!婆!要不要上发条,我替你上,我替你上!”我们在有钟摆的柜子上,爬上爬下,好不忙碌。
冬天的时候,也很忙碌。外婆喜欢早早起来,驮一蛇皮袋黄豆,去隔壁村排队磨豆腐,然后马不停蹄地送豆腐给我们。她红色的三轮车,通向小镇三条遥远的道路。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喜欢吃嫩豆腐、冻豆腐,也就是她的儿子、女儿。我们很幸运,成为她儿女的儿子、女儿。于是,每户儿女家都分得一桶嫩豆腐,一茶瓶热豆浆。嫩豆腐在青白的水里,像木讷的鱼,我总喜欢用手指触碰,戳一个眼睛,划上一条鱼尾巴。然后,抱着外婆的热豆浆,拿一只大碗,洒一层白糖,像倒茶一样毕恭毕敬地倒上一大碗,喝足喝饱。但是也不能太贪心,不然明天就没了。
豆浆里面似乎有一条大鱼,没有眼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柔柔地划过嘴边,一呲溜就下去了。也似乎有很多条鱼,停留在牙齿缝里、舌苔丛中,坎坷地留下着豆渣的涩味。我长大后喝过很多种豆浆,都没有一种让人冲动。
没有一碗有纱布的味道,矮小的味道。矮小的人们凌晨起身,踏上三轮车去矮小的磨坊。磨坊会在磨坊主人厨房的隔壁,和马路平行。磨坊的灯一般会在凌晨、半夜亮着,因为磨坊熄灯的时间磨坊主人得去田里干活、厂里上班。乳黄的灯光照着磨坊里,被十字架拎起来摇曳的纱布,纱布的底端形成一弯圆润的弧,催促着矮小的瀑布沿着石磨的凹槽,通向大海。整个磨坊在蒸汽里,若隐若现着:人们、磨盘、纱布、茶瓶,还有腊月的絮叨。
人们,运着一桶一桶的海回家了,在最寒冷、最深沉的雾气里。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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