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菜

作者: 知枝同学 | 来源:发表于2023-07-06 11:12 被阅读0次

    1

    天气一热起来,我就想起陆游《病中有述》里有一句“下箸如对敌”,面对食物如同面对敌人,不知道吃什么,也害怕吃完以后出现上火发炎等诸多健康风险。

    七百公里开外的家人,却与我悲喜并不相通,傍晚时,我妈总会中气十足地语音播报当天吃了什么蔬菜,愉悦感溢于言表。

    李渔在《闲情偶寄·饮馔部》里断言:“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

    的确,从养生角度出发,人体的最佳状态是弱碱性体质,而蔬菜恰好是弱碱性食物,又含有各种维生素,高钾低钠,能抵抗许多疾病。

    不过,家人以及东北老乡们,在夏季里大量食蔬,一不为信仰茹素,二不为执着养生,只是因为这个时节的大地菜,蕴藏了天地的精华,有着生命中最饱满、坚定的香味。


    2

    入了夏,我家餐桌上的头一道菜便是烀茄子土豆。

    烀,是一种放少量水半蒸半煮的烹饪方法。这样处理过后的茄子和土豆,干湿度适中,软硬度适中,能最大程度呈现蔬菜原有的风味。

    采用的茄子是绿色的,圆球形的,而不是紫色的细长茄子。

    烀熟后,用筷子在茄身上顺着纤维生长的方向轻轻一划,很容易地,就把整个茄子分解成一条条的。

    茄皮又薄又嫩,不必单独剥离。

    土豆的皮也薄,出锅以后几乎呈透明状,剥的时候,会粘连一层内瓤,一起撕扯下来。

    我常常从锅里捞出土豆,等不及稍稍晾凉,就开始下手剥皮,于是被烫得一惊一乍地“哎哟”。

    这时候我妈会赶紧嘱咐我“慢点儿!慢点儿!”但是她也被烫得不时撅起嘴唇吹一口长长的气。

    逐渐裸露完全的土豆瓤,黄澄澄的,仿佛会发光,如此诱人的模样,令我们手下的动作又加快了不少。

    将园子里摘来的大葱、香菜洗净择段,并茄子、土豆在一个碗里搅拌均匀,最后再淋上黄豆酱,再次搅拌均匀,就可以大快朵颐一番了。

    没有半点荤腥,却让人着了魔似的,吃完上顿想下顿,只有吃过这道菜的人,才能理解这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3

    油豆角炖排骨,是我家餐桌上第二道重要的菜。

    油豆角是东北特有的豆角,扁扁的,除了常见的绿色,走进菜市场,还会看见颜色偏黄叫做“黄金钩”的,绿色里带点红色纹路叫做“一点红”的,等各种花花绿绿的品种。

    油豆角一经炖煮,就会变得十分软烂,大部分豆粒与豆荚分离,沉至碗底。

    天啊,那碗底的豆角粒,不知道是多少东北孩子童年时心心念念的美味。

    带汤舀上一勺,浇在米饭上面,扒进嘴里的那一刻,口腔的愉悦会蔓延到整个身体的每一个末梢。

    排骨的味道自然也不会差,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吃浸满了酱香又借了点肉香的油豆角,不知不觉一碗米饭就见了底。


    4

    家里不开锅的时候,叫住门口骑自行车路过的豆腐贩,一顿饭就又有了着落。

    买一块方方正正的嫩豆腐,直接端上餐桌,再走到菜园里掐一把粗如手指的小葱,一道小葱拌豆腐就备好了。

    轻轻地,从颤巍巍的豆腐上夹下一块,送至嘴边犹轻晃着,呼应着心底充满期待的悸动。

    而后,豆腐和小葱不断激发着彼此沁出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久久萦绕。

    不喜欢吃葱的人,常说因为葱的味道很臭。我觉得这是一个遗憾的误会,堪类比于大多数人对于芥末的认知。

    如果你吃过夏季黑土地里挺拔的葱,不论大葱小葱,你就会明白,原来,葱之味,辛辣是其次,鲜甜才是美妙的本味啊。

    豆制品和葱的组合,我爸还钟爱另一种。

    豆腐卷在白布层中,压成又紧又薄的一大张,东北称其为干豆腐,南方则叫做百页或千张。

    干豆腐卷大葱,是我爸夏日傍晚的下酒食。

    穿堂风吹过,他酒足饭饱的打嗝声会在房子里产生阵阵回音。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安逸时刻。


    5

    当然了,以上两种吃食,依然少不了灵魂佐料黄豆酱的加持。

    黄豆酱,我们那里通常简称为大酱,在超市菜场里能买到几十年品质稳定的老品牌。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家家户户自己做的酱,才拥有令人迷恋又无法复制的独特风味。

    我妈这两年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做酱了,但春天也是她最想出去旅游的时候。

    “下酱”以后,只要不下雨,每天都需揭开酱缸盖,用一种榫卯结构的木制工具,打上20分钟的酱。这一步骤叫做打酱耙,至关重要,将决定最终成酱的品质。

    于是我妈放下酱耙,惦记着远方的风景,拿起酱耙,便只有眼前的这缸酱了。

    打上二十来天,新酱终于出缸了,菜园里的活儿又多了起来,成为了我妈不肯离家的新的牵绊。

    习惯了过接地气生活的家乡人啊,没法假装听不到黑土地的召唤。


    6

    黄豆酱成就了蘸酱菜作为东北的饮食特色声名远扬,外地人多感慨东北的吃法真野性。

    其实,这才哪到哪啊。

    真正的野性,是直接站在菜园里随摘随吃。像我爸这样不拘小节的人,有时候用上衣擦拭一下即送入口中。

    获得及时满足的那一刻,想必是相当幸福的,笑意如圣光般荡漾在他的脸上。

    而我,更愿意多走几步路,把摘好的蔬菜放在盆里过一遍井水。一来轻松拂去灰尘,二来井水清凉,能达到瞬间冰镇的效果。

    我喜欢吃夏初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攥在手里整咬,一咬满口香。这种黄瓜如果做拍黄瓜,只需用刀背轻轻一拍,因为嫩到稍用力就会拍稀烂。

    我还喜欢吃大小刚好能握在掌心里的西红柿,红的也有,黄的也有,酸酸甜甜的滋味,口感不输于吃水果。吃的时候,要岔开双腿,佝偻着上身,不然炸裂的汁水一定会崩到前襟上。

    有一次读书,读到国画大师张大千画过一幅“吉光兼美”图,内容为一撮鲜绿欲滴的萝卜缨,五颗红萝卜和翠叶大白菜,这幅画在美国华盛顿展出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书没有配图,但我一下子就领悟了其动人之处。

    我想起了老家的樱桃萝卜,寸把长的小缨子,萝卜通体鲜红,咬进嘴里会有清脆声,一点点辣味,但甜似水梨。

    还有那出了东北再看不到的如花一般绽放在土地上的大白菜,帮子极小极薄,用来做饭包,也有叫做菜包的,是至上的美味。

    关于家乡,这样一个画面永远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

    霁日光风,万物欣欣,人站在菜园里,绿意几欲将其淹没,但鲜艳的蔬果,和那张黝黑的脸上所流露出的微笑,还是以显著的生命力跳脱出来。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更远处笼罩在像雾像风又像雨的迷蒙之中。

    一切是那么地悠闲,又透露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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