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觉江湖梦，从此世间无金庸

昨天晚上驱车回家的路上，收到新闻提醒，一代武侠宗师、文坛巨匠金庸先生与世长辞。驻车良久，思绪万千，内心泛起一阵失落与悲痛，在这之前，没有哪个公众人物的离开让我感到如此唏嘘与伤感。屏幕上，那张苍老而慈祥的脸庞，仿佛瞬间将你拽回童年，带你追忆通往青春走向成年之路。

记忆是从一台黑白电视机开始的，那时候我父母工作不久，家庭条件比较艰苦，每天吃完晚饭，最快乐的事儿莫过于搬一个凳子在大院儿里面和一群邻里蹭电视看，86版的射雕，铁血丹心的主题曲高昂的响起时，我会站在板凳上打个呼哨，模仿郭靖弯弓射雕的样子，引起一阵哄笑。时间慢步往前走，先生的作品被一次次搬上荧幕，一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不同的作品中我们也看到了千百个杨过和韦小宝。不变的，是先生为我们搭建的那充满魔幻，洋溢情怀的侠义世界。

上了中学，书桌里塞得日常读物多半是金庸的小说，彼时先生的文字伴随我度过漫长而枯燥的求学生涯。也曾梦想能如先生笔下的侠客，仗剑天涯，纵横四海。亦盼出将入仕，担当道义。更渴望与相爱的人携手一生，轰轰烈烈。虽然我们最终没能以梦为马，可从先生书中所学、所思、所感，于我们的人生受益匪浅。先生于昨夜故去，容我在此冒昧的将自己对先生作品的感悟伴着这悲痛化作笔尖文字录下。略表追忆之思，与诸君共缅怀。

1.侠

  先生作品，侠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字眼。侠如郭靖，为国为民。侠如萧峰，豪情盖世，义薄云天。侠如令狐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甚至侠如韦小宝，虽圆滑世道，深蕴厚黑，却也能在关键的时候两肋插刀，舍己存义。

  侠，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比较独特的一部分，有的时候很难为它定义。《史记-游侠传》有言，“所谓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送义者也。”当然做到这点也只是小侠，先生将侠拔高到另一个境界，那便是为国为民。先生在《神雕》中借郭靖与杨过的对话将这个崭新的定义阐述了一番：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大丈夫一生当为国为民,方为真正的侠之大者。"

  郭靖的半生戎马，至后来与妻子战死襄阳也始终不渝的在坚守自己这个信念。同样的信念在萧峰的身上也有体现，不过更为挣扎。当萧峰还是乔峰的时候，一帮之主，号令群雄，虽不居庙堂，但心系国之安危。那是一个热血男儿的家国情怀，民族之情。即便后来遭人陷害误解，知晓自己契丹人的身份，并蒙耶律洪基赏识，贵居辽国南院大王。但其心依然系于风雨飘摇的大宋。在民族之争，国家之争下，萧峰苦劝耶律洪基不要侵宋未果，在痛苦与挣扎中，他选择了死谏。这番舍小我而存大我的担当，在悲怆中陨灭，却又绚烂而辉煌。

  那时候先生笔下的侠，我们更愿称之为儒侠，积极入世，胸怀天下，一如北宋大家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因为历史的原因，也因为主人公身上的宿命感，郭靖和萧峰的结局并不美好。也正是这不美好的结局却为我们展现了完美的儒侠的形象。如此光辉夺目，历久不衰。

  到了《笑傲江湖》，先生笔下的侠似乎又转到了另一个境界，那便是出世与入世的选择。这里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存亡，有的是江湖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在我而言，我觉得令狐冲不是儒侠，而是道侠。他心中有自己的道，所以在交友、处事中不为世俗所牵绊。他与邪魔歪道称兄道弟，与采花贼同饮浊酒，学了华山剑宗的绝技，与魔教圣姑谈情说爱。可到后来，你又发现，制定规矩的人不一定是正人君子，如果你不顾这些世俗眼光，你会活得更洒脱，活得更真实。令狐冲是侠吗，当然是，他可以为一句承诺将衡山派的安危扛在肩上，也可以冒天下之不韪大闹少林救任盈盈。不失丈夫本色，却又不甘同流合污。有的时候，你为了道义而不顾世俗的眼光，要比你苟合世俗做别人眼中的完人代价更大。所以我们看到令狐冲被逐出师门，被横刀夺爱，被江湖耻笑，甚至潦倒颠沛差点丧命。可他心中的道还在，这个道指引着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并在了却恩仇后，归隐江湖，从此与爱人抚琴弄萧，笑傲人生，像极了骑青牛而去的老聃。一个浊乱的尘世，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做黑暗中的一缕光，即便这道光很微弱，却依然拥有给予世人温暖的能量。

  而到了韦小宝，先生的文字是越发的接地气。很多人争论的已经不是韦小宝是不是侠客，而是他能不能算一个好人。一个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将厚黑学发扬光大，左右逢源，润滑处事。他没有绝世武功，打不过就跑，有违站着死的侠义精神。甚至横刀夺爱，认贼作父，这些侠义之人不屑为之的事情他都干过。可在我心中，他是侠。如果你深蕴历史，你会发现，人们通过杜撰将一些志士描绘的过于洁白，可是过于洁白便意味着不真实。先生在《鹿鼎记》中其实也有对这层矛盾的反思，那就是一个过于洁白的人最终能不能成大事。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这个尘世中，你如果不能像令狐冲一样超然处事，而是想要在入世中成就伟业，那你就一定要学会一点苟且，《鹿鼎记》中典型的失败案例就是陈近南，“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一生信守承诺，却不懂变通和手腕。空有复国之治和一身绝学，却最终被宵小掣肘暗算，一事无成。

  如果书说前半段韦小宝的成功史，他肯定不是侠，甚至可能如茅十八所误解的不堪入目。但是韦小宝内心中也有自己的坚守，那就是一个义字。为康熙他可以舍生就义，为天地会他也可以舍生就义。他用他的机智聪明在这个矛盾的夹缝中左右周旋。并最终舍弃万贯家财，也要将两边都保全。一个人只有正确的看待历史才能正确的看待先生笔下的侠义之道，我们要知道爱国将领戚继光曾经给胡宗宪送过礼，一代名将袁崇焕曾为魏忠贤立过生祠，万事之相才张居正曾拍过严嵩的马屁，但是他们都创了不世之伟业，不一定要一生都阳春白雪，却要在苟且的时候不忘自己的初心，坚守自己的理想。

  这样来看，韦小宝虽然不完美，却最真实，他不是大侠，却是一个流于俗世能够坚守担当的小侠。这样的侠，离我们不算遥远，可以伸手触摸，可以感同身受。   

                              2.人

深读先生的作品，有时候你感觉更像一张浮世的众生图，在这里我们能看到圣人、看到雅士，看到侠客，也能看到真小人和伪君子。就像一个哲学命题，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错和黑白。而在先生笔下，也就没有单纯的好人和坏人之分，先生将人物的一生跃然在纸上，让你用心评判是非功过。在先生书中，即便是主角，抛却郭靖、萧峰这些接近于完美的个人主义角色，尚还有一些成败与否值得商榷的主人公。先生勾勒一个人的心性，当是入木三分，如空有一身本领却无领导才能的陈家洛，这一角色的创作似乎是充分体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政治手腕上的软弱，导致因小误大，为乾隆所利用和背叛，误了红花会也误了自己。如陈家洛这般举世无双的公子形象，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身负绝学，放在普通的武侠小说中，必是做什么都事倍功半的完人。可偏偏在先生笔下，这个接近完美的形象展露出致命的人性弱点，最终因为政治上的幼稚和过分的感情用事，前程尽毁，白白牺牲了无数英雄的性命，于看客的角度出发纵然可悲，由政治学和人性的角度去分析，又存在着必然性。这样的性格特点，在《碧血剑》和《倚天屠龙记》的袁承志与张无忌的身上也有体现，先生让极致的个人英雄主义与政治碰撞在一起，两人都是宅心仁厚的豪侠，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没有野心，更不存在手腕。武林盟主和明教教主也是别人赶鸭子上架推上去的。这势必又会在结局的时候将这二者的冲突矛盾鲜明的割裂开来。所以一个是在光荣的时刻隐退，一个是心灰意冷远走孤岛，结局虽不似陈家洛般悲怆，却也真不如令狐冲般的洒脱，后者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前两者却是充满着道义的绑架和妥协。这是个人面对时代洪流的偶然和必然，也只有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才能够一目了然的展露出来。

不光是主角，在金庸先生笔下的配角也闪耀着自己独特的色彩，有时候，即便是反派，也不能因为一时的是非功过就将他全盘否定。我们去评判金轮法王，虽然他行事有些阴狠，但一心为了蒙古统一天下，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只是站的政治立场不同，截取的人物角度也就不同。如岳不群这般的伪君子，其君子剑的口碑也是凭借素日的行事累积起来的，你可以说他坏，可他也做过不少好事。再说真小人左冷禅，无所不用其极，但较真起来，凡是拿到台面上商量，又不失光明磊落。而慈眉善目如南帝一灯，落发前也做过见死不救的憾事。如果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来衡量，他们都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做了有所不为的事情，然而却不能一刀切的将他们分类为坏人或者好人。要说真的十恶不赦，《倚天屠龙记》里面的成昆算一个，可成昆污蔑谢逊，围攻明教的出发点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么说来，到算有几分因爱生恨了。生活中，考虑事情，将人轻易的归类是潦草而单纯的行为。在先生的文字中，每个人都更加的立体化，更加的有血有肉。

3.情

孔庆东在百家讲坛曾言，金庸是写情的高手。即便同时代琼瑶的言情小说风靡一时，但说到写情她不如金庸。先生笔下的爱情，充满诗意，短短几行就能让人刻骨铭心。在金庸的小说中，爱情的方式可以有千百种，但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其间并无明确的主角和配角的侧重之说。

我们在谈论的时候，或许为塞下牛羊空许约的萧峰与阿朱伤感，歌颂断崖上痴痴守候十六年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杨过小龙女，喜欢那个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只为博红颜一笑的痴情种子段誉，也为那个欲成大业舍掉小情的陈家洛伤怀。可我们也会记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因爱成恨的李莫愁，记得“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一见杨过，误了终身的郭襄。记得远走波斯，始终单恋着张无忌的小昭，甚至记得练成葵花宝典却为了一个拿不上台面的男人抛弃大业的东方不败。

在鹿鼎记之前，先生笔下的情如《从前慢》这首歌中的意境，似乎一生只够爱一人。于是我们看到了许多一生相守，也看到了许多爱而不得。在古代，情到深处往往会与世俗产生矛盾，这个矛盾点在《神雕》中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杨过爱上的是自己的师傅，这放在当时实属大逆不道，郭靖甚至要掌劈了他，杨过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了，姑姑教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的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他做我的妻子。”这般对世俗礼法禁锢思想的呐喊，是先生在歌颂爱情和自由的美好，每每回味，振聋发聩。

先生写情，读在心中，刻入脊骨。即便是那天下剧毒之物，先生也给它起了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情花”。

若说金庸笔下我最喜欢的女子，那便是爱而不得，最终殉情于胡斐的程灵素。程灵素的悲剧和不完美，让每次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忍不住潸然泪下。这个女子聪明伶俐，料事如神，多次救胡斐脱险，处处化险为夷，她有世间的大爱和善良，常常以德报怨，可是如此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唯独长得不算出众，原文介绍中说程灵素肌肤枯黄，身材瘦小，从相貌上远没有袁紫衣和苗若兰光彩夺目，我不知胡斐是不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最终没有选择她，只是记得胡斐初见程灵素的时候心道“这样的一位姑娘终日与毒物为伍，似乎不妥。”没说不妥的原因，这一块儿留白却引人深思。但程灵素对胡斐用的情却是至深的，她知道胡斐心中想的念的是已经出家的袁紫衣，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就是她的义妹，可她却懂得以自己的心绪去洞察胡斐的心绪，想着这位大哥切不要像自己对他这样承受这不堪承受的相思之苦。也在生死存亡的时刻，选择为自己爱的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书中描写这一段的时候，程灵素低低地说“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会待你这样。”短短几行，肝肠寸断。人说爱如飞蛾扑火，用来形容这个片段，再恰当不过。

先生的情有圆满的才子佳人，也有梁祝之憾，你只有细细品味，方知情为何物，方知触情所乱的心绪。

                            4伤逝

  先生不单单是一个武侠小说巨匠，也是一个杰出的报人，1959年创刊《明报》，在神州动荡的时刻，勇于担起报人的责任，关注时政，撰写社论，为民众疾苦而振臂高呼。在《明报》最鼎盛的时刻，又能看破名利急流勇退。纵观先生的一生，当得起侠义二字。

时光荏苒，当年纵横江湖的“金古梁”相继离世，随之而逝去的是一个充满情怀的尚武时代，在我年少的时候，有幸与这个时代邂逅，它陪伴我成长，让我懂得做人处事的道理。多年后，武侠逐渐走向没落。我们无需为此厚古薄今的批判当下的文化审美。要庆幸，先生那一代人留下了一笔如此宝贵的财富，当你心绪烦躁的时候打开一本书，回忆旧有的时光，掂量一下自己的内心，那初遇时想要仗剑天涯的豪气还剩多少。“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还有那本没有收录在对联里的《越女剑》，先生的十五部作品，看似写的江湖，实则写的人生。

可叹：人生一觉江湖梦，从此世间无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