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没有惊动守卫,季扶舟隐了气息,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掠行。发现异样时,是在书房。这个位置选得很好,不仅可以藏身,还能趁机探听他和副将商议军机,一举两得。
他若无其事推门而入,俯身点燃书桌上的青铜烛台,烛光映着边缘一圈回曲纹,浅浅的纹路里蒙了一层烛油。
季扶舟自言自语:“我那本《七国志》放到哪里去了?”
手指从层层书架上翻过,步子却不经意走向书阁暗角。烛火投映,满室的静物倒映在墙面,唯有暗角一抹影子缓缓摇晃。
他本抱着猫捉老鼠的心态打算戏耍一番,不料对方似乎察觉,一枚暗器从重叠书阁间飞射而出,季扶舟侧身避过,眼前排排书架轰然倒塌朝他砸下来。他脚尖一点飞身后退,书架惊起一地尘埃,满室书香间,慕善飞身欲走,被他拽住脚踝,她趁势在空中旋转身子,脚尖踢在他肩头,借力跃了出去。
季扶舟缠身而上,双手方擒住她手臂,被她后肘一顶击在胸口,疼得他差点闷气,慕善已经摆脱桎梏,破窗而出,季扶舟追出去时迎接他的是一套凌厉枪法。
那把长枪是他放在书房做装饰用,此时被她握在手上,挑、刺、突、扫,几乎逼得他连连后退,季扶舟一边躲避一边喊:“仗着武器欺负我手无寸铁,算什么英雄好汉。”
破风声中只听见她的冷笑,招式却半分都没有减,季扶舟被她打出气来,好在他有腰缠软剑的习惯,玉带一松,软剑在夜里闪出寒光,犹如一条蛇缠上了铮铮长枪。
阴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月色清亮,院中那颗红樱树在这满院月光下灼灼盛放,枪风掠过时,惊起漫空的樱花。
越打季扶舟越心惊,只知道慕善兵法诡谲英勇善战,竟不知她枪法也如此厉害。翻飞樱花中,她容貌丽得惊人,像冰雪浇灌的红莲,夺魄又飒飒。
季扶舟终于寻到机会,软剑缠住她手腕用力一收卸了长枪,脚风扫过她双腿时,她面上骤然浮现一抹痛色,轻飘飘的身子犹如断翅之鸟坠落,狠狠摔在地上。
季扶舟也没想到自己这一脚能把她踢成这样,看她蜷缩在地捂着膝盖疼得发抖,才蓦然想起她膝盖骨断裂还没痊愈。
所以她这是,忍着断骨的痛和他打了这么久?季扶舟心里一阵气血翻涌。
他收剑走近,见她还想反抗,眼疾手快点了她的穴道,才蹲下身去看她的伤口。圈圈白布已经被血水侵湿,顺着衣角一滴一滴流下来。
季扶舟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疼得发抖,脸色惨白,却紧咬着唇瞪着他。
他皱起眉:“这都能忍?慕大将军,请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忍不了的?”
断骨裂经的痛,她吭都未吭一声。不说女子,就是他见过的所有铁血将士中,都没有能与她相比的。
她不说话,眼里一片冰冷,季扶舟和她对视半天,手臂环过她的腰,俯身将她抱起来。能感觉到怀里的身子猛地一僵,血腥味夹着女子的体香窜进他的鼻腔,他抿了抿唇,大步走回房间。
军医赶过来时已月上中天,拆开白布,伤口暴露在烛光下,季扶舟抬眼去看,被那几乎能看见骨头的伤堵得心里一阵发紧。
重新上药包扎,军医交代:“千万不可再下床了,否则这条腿就废了。”
季扶舟环胸抱臂倚在床边,凉凉问:“听见了吗?还跑吗?”
她瞪了他一眼,偏过头去。
夜里季扶舟宿在屏风后的木榻上,灭了烛台,屋内漆黑一片,时不时能听见床上传来的窸窣声。季扶舟翻身坐起来:“疼得厉害就不要忍着,就算你哭我也不会笑你的。”
那头瞬间没了动静,半晌,听见她冷冷道:“不要你管。”
季扶舟躺回塌上,叹气:“好心当作驴肝肺。”
慕善冷笑一声:“好心?要拿我去羞辱北夏的话,我还没忘。”
他顿了顿,“那是骗你的。”手臂枕着脑袋,他望着如墨夜色:“不杀你只是因为……你这样的人,死了未免可惜。”
翌日一早军医就煎了药过来,季扶舟递给她时,看见她眼眸布满血丝,大抵疼得厉害,整夜都无法入睡。他还有军务要处理,离开时道:“慕将军,你若是还想要你这条腿,就老老实实给我躺着。”
她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下午用膳时,季扶舟命人送到了房间,推门进去时,慕善仍躺在床上,听见他走近,眼睑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他失笑,微俯身子:“躺着不动,是想让我喂你?”
她仍闭着眼,嗓音暗哑:“我不吃。”
“这是打算绝食自尽?”他舀了一碗药膳坐到床边,勺子轻轻搅动间发出清脆碰鸣,“慕将军,聪明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抿着唇角,好半天低低开口:“太疼了,吃不下。”
季扶舟手指一顿,皱眉去看她的膝盖。能让她说出疼这个字眼,一定是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他放下碗筷,出门唤了军医过来,拆开纱布一看,伤口已然化脓腐烂。军医只得用刀割去腐肉,重新包扎。
她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嘴唇都咬出了血,依旧一声未吭。季扶舟就站在一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军医离开后,他俯身替她捏好被角,沉声道:“慕善,疼得话就哭出来,没人会笑话你。”
她眼角泛出一丝红,咬着牙偏过头去,坚韧得让他心疼了。
他长长叹出一声气,离她更近一些,气息几乎就喷在她耳根,雪白脖颈之上,耳后肌肤却绯红,像三月暮春的桃花嫣然。
季扶舟手掌拂过她后颈,低声道:“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手掌猛地用力,一击手刀将她劈晕过去。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脑袋轻柔柔枕在他尚未收回的手腕上,长发从脸侧滑下,像墨色锦缎轻轻拂过他手背。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容,褪去清醒时的固执与凛冽,这个模样的慕善,比寻常姑娘看上去还要柔弱。昨天抱她时,很轻很轻,这么瘦弱的身躯,是怎么扛起那样大的一个国家的?
他伸手,将她掠在唇角的长发别到耳后,起身出门吩咐侍卫把军务移到卧房来。
一直到落日西沉,军医煎好了药端过来,季扶舟晾在案几上,打算等药凉了就叫醒慕善。庭院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副将捧着一封文书踏进来。
“将军,北夏皇帝今日发布了檄文,说……”顿了顿,将文书呈上,“说慕善擅自出兵攻打淮北,意图叛国,自立为王,如今恶行败露,北夏为给西晋一个交代,将其慕家……满门抄斩。”
哐当一声,是季扶舟猛地掀翻药碗,褐色药汁流了满地,他捏紧文书,几乎咬牙切齿了:“简直无耻!”
慕善攻夺淮北三镇,若是赢了,北夏一举拿下西晋,皆大欢喜。如今输了,就将全部罪行推到她一人头上,以此撇清关系,转移西晋怒火。皇帝当到这个份上,真是不择手段。
身后一阵窸窣,季扶舟猛地回头,慕善不知何时醒来,笔直坐在床上望着他的方向。她目光有些涣散,像是没听清,偏着头轻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季扶舟愣在原地,薄唇绷成一条线。
慕善等了半天,突然笑了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床。伤口骤然裂开,血水顷刻就侵湿了白布,季扶舟慌张去扶她,却被她一掌推开,抢过了他握在手里的文书。
四周俱静,她捧着文书站在那里,久久都没动作。季扶舟有点慌,轻声喊她:“慕善?”
她没动静,他忍不住绕到她面前,俯身想要说话,才看见那封文书被泪水打得透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满脸的泪,一滴一滴顺着下颌滴在文书上,将笔墨都晕开。
生死存亡之际,断骨削肉之痛,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季扶舟用手去扶住她微微发抖的肩膀,她像是终于找到依凭,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却被他托住,整个人都被他圈入怀里。
她闭着眼,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像一只呜咽的小兽,终于低声哭出来,哭声凄凄,悲伤得撕心裂肺了。
季扶舟低头看她,眼底晦涩一片。
原来这个姑娘,也会哭啊。
【四】
慕善昏迷了三日,高烧不退,季扶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三日。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她在跳跃的烛火中无预兆睁眼,漆黑的一双眸子,空洞洞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季扶舟坐在床边翻一本兵书,见她醒来,手指覆上她额头,烧已经退了,他松了口气,嗓音都不自觉放低:“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半晌,轻轻喊他的名字:“季扶舟……”秋叶般苍凉的嗓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求你了……杀了我吧。”
他手指一顿,唇角牵起一抹笑:“胡说什么。”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流入鬓发,“我这样的人……”闭了闭眼,痛苦的暗哑声从喉咙滚出来,“还活着做什么啊。”
她将这一生都献给了她的国家,她守护着脚下那片土地,将烽烟战火都挡在城门之外,而她的国家,却在那座她用死来捍卫的王城中,将她的家人一个个斩于刀下。
她这一生,真是个笑话。
他俯身,手指从她眼角掠过,替她拂去眼泪,低沉嗓音低低响在她耳边:“之前不杀你,现在更不会。”
她闭着眼,眼泪仍不停地流下来,就像那淮南啊,日夜连绵的雨。
北夏檄文一出,天下哗然,连晋帝都传了密诏来封江道,言北夏此举推卸过失,西晋出兵无名,命季扶舟先带兵回京,信末提到,俘虏慕善一并押解回城。
季扶舟看着那封密诏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军医闯进书房来,大惊失色道:“将军!方才慕姑娘拔刀自刎……”
他猛地起身,撞翻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几乎扑到军医面前:“现在情况如何?”
“好在臣发现及时,已经止住血了,但她生意全无,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啊。”
季扶舟双拳紧握,匆匆赶过去。
床上的慕善再次陷入昏迷,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整个人憔悴地一点生机都没有,季扶舟坐在床边,手掌握住她的手指时,冰得刺骨。
“慕善。”他喊她的名字,凑近她耳边:“你有个弟弟,叫慕寒是不是?”
她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听见他的话,却没有睁眼。季扶舟抿了抿唇,“他还活着。我在北夏的人偷梁换柱,用死囚换下了他。”
她身子一僵,缓缓睁开了眼。
“听说你很疼爱这个弟弟,你如果死了,他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一个才七岁大的孩子,该怎么活下去?”
她死死盯着他,暗哑嗓音从干裂的唇飘出来:“我要见他,季扶舟,我要见他。”
他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长发,“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他来见你。”
时近初秋,天高气爽,在军医细心治疗下,她的伤总算好起来,季扶舟命人做了副木杖,在床上躺久了,有时她也会撑着木杖到院中看他练枪。
秋日明朗,她就斜斜倚在门框,长发散在身后,整个人都像笼着光晕,看他一套枪法练完,才淡声道:“方才第七招斜刺那个动作错了。”
季扶舟回身,笑吟吟望着她:“就看你耍过一次,还是用来对付我,记不太真切了。”收枪走近,男子浑厚气息扑面而来,她朝后躲了躲。
季扶舟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若我没看错,这是失传已久的杨家枪法吧?”
她有点惊讶,点了点头:“是。”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偶然间得到枪法残谱,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将之复原,所以与真正的杨家枪法还是有些差异。”
季扶舟眉梢微挑,笑意盈盈看着她。慕善被他看得发麻,皱着眉问:“怎么了?”
他扬起唇角:“慕将军还是真是让人惊喜不断。”
她愣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身回屋。
季扶舟在门口喊:“别走啊,继续给我指导指导,也让我以后断了腿也能跟人打个不相上下。”
慕善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季扶舟,闭嘴!”
几日之后,季扶舟再次收到晋帝催他回京的旨意。将淮北三镇和封江道的守兵安排好后,季扶舟率十万大军回城,携慕善同往。
慕善是俘虏,按理说应关押在车牢内,但季扶舟力排众议,念其武将风骨和身体带伤,破例给她准备了马车。
登上马车之前,她问身边的季扶舟:“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弟弟?”
他望着封江道高大城门,“回京之后,自有安排。”
无论之前如何,她终究是他的俘虏。他们是敌人,她的傲气无法开口让他放她走,他的身份也无法这样做。
半月行军,抵达上京,慕善被廷尉司的人接走,关押天牢。
季扶舟望着她被上枷锁的身影,缓缓垂下眸去。上京风云涌动,盘根错杂,再不是他一人能做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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