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我流泪

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坐在书桌前，倒上一杯水，慢慢地啜着，然后慢慢地翻阅眼前的这一沓试卷了……

这是我们班学生的毕业试卷，它们一天前刚刚被其他学校的老师批阅完毕，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像一卷史册。

整整一年了，眼前的这一沓试卷宣告了2018届六年级学生的毕业，也宣告着我和我的六年级同事们一个漫长而忙碌的学年工作的结束。应该说，为了这一天，我和我的同事们整整奋斗了一年、焦虑了一年、压抑了一年。

焦虑、压抑？有人会说：“至于吗？”我们的回答是：“至于！”

没有当过老师的，永远不会懂得老师的焦虑！

人区别于动物最大的特征就是有着丰富的感情，但凡一个有良知的人，不管他多么的懒惰、多么的超脱，但只要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几十双懵懂的眼睛，他都不会不为之而动容，都不会不为之紧张，是的，只要面对着孩子们，你就会有压力，压力就是责任——你必须要思考你要教给他们什么，怎样教会他们……

老师天天都在承受着这份责任、这份压力！

从去年开始小学六年级全市联考之后，毕业班老师的压力突然变大了——似乎一瞬间，毕业班老师就挑起了一所学校全部荣辱的重担——学校领导的高度关注、大会小会的加压负重、轮番而来的鼓励与批评、家长的殷切期望……

开始时，还有人通过嘴上的牢骚给自己减压，后来，会有人通过表情上的不屑来故作潇洒，再后来，没有人再做出如此种种毫无意义可言的言行了，因为大家的心里都明白，谁的心里都在憋着一股劲儿——你想，谁愿意拖我们一个年级的后腿？谁愿意做学校的“罪人”？

毫不夸张地说，期末联考对于相当一部分学校领导和老师而言，早已成为了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是战争，就有输赢；有输赢，就有压力——我和我的同事们就是天天都在顶着这样的压力在工作着的。

对于鸟儿来说，振翅高飞象征着成熟；对于对于骏马而言，奋蹄驰骋象征着成熟；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形成自己的判断与思想才算得上成熟。对于我和我的同事来说，教龄几乎都在二十年以上了，年龄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多年的实践、探索与学习，使我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对教育的理解和对教学的判断，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教育主张，这些主张未必都正确，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是最适合自己的经验。然而，学生千差万别，未必都适合自己的经验；家长诸多不同，未必认同你的做法；加上领导也可能与你产生分歧……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时地处于对自己的认同和质疑中，而在这往复循环的认同与质疑之中，你一定会迷失，迷失就会烦躁，烦躁就会焦虑……

是的，没有哪位老师不在承受着这样的焦虑！

焦虑、压抑、惶恐……所带来的必然是急躁，对，急躁！——“诗与远方”只是聊以自慰的词汇，“风淡云轻”只是虚无缥缈的幻想，“拔苗助长”是最现实的写照！

于是，我们整天为学生着急！

学生作业不能完成，我们着急；学生上课不专心，我们着急；学生成绩退步了，我们着急；学生字写不好了，我们着急；学生课堂不发言，我们也着急……

于是，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慷慨激昂的鼓舞、细致入微的体贴、热情洋溢的表扬，再到冷嘲热讽的激将、声色俱厉的批评、求助家长的无奈……

然而，孩子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缤纷多彩的世界已经让他们较之以往的孩子更加个性、更加独立，也更加执拗，如果再遇上与老师意见相左的家长影响，他们就往往能让老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了，尤其是当孩子意识到老师也不过就那“三板斧子”的时候，他们应对的招儿就更多了——要不就沉默，任你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要不就表演，你语重心长我就配合着表演感激涕零，你怒不可遏我就配合着表演痛改前非……

漫长的一年时间里，我们着急过、愤怒过、失望过、无奈过……成熟的老师能很好的调节自己的心情，懂得“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然而，回顾刚刚过去的这个学年，垂头深思，我深深的知道，自己表现的并不成熟，草率的言谈还是相当多的，事实上，工作过程中也实在没有多少时间让你去“处理心情”。

我面前的这堆卷子的主人们——即将毕业的这群孩子们，与我往年的学生相比，有着太多不同：他们缺少激情，当我神采飞扬地为他们讲故事的时候，他们不会报以热切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淡漠的眼神中传递出来的只是“我在倾听”；他们不善言谈，当我循循善诱期待听到他们自己的见解时，他们不会争相举手表现热情，木然的表情中表达的意思只是“我还在思考”；他们学习很不主动，即便我几次三番要求他们提前预习，他们却依然能够不为所动、我行我素；他们学习习惯也令人不满，即便我苦口婆心奉劝他们热爱阅读，他们却依然能够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是的，他们，很不同，让我欢喜让我忧！

我曾经怒不可遏地训斥他们“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冷漠、最迟钝的一群家伙！”，也曾无比鄙夷地嘲讽他们“你们要基础没基础、要习惯没习惯，甚至连起码的做人规矩也没有。”，还曾有过近乎绝望的哀叹“你们油盐不进、又臭又硬、毫无感情，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们今后打算怎么样，自己看着办吧！”……

如此种种，不堪回首！

值得我流泪

轻轻地翻开眼前的试卷，目之所及，一种难言的滋味开始浓浓地爬上心头——

这是霍某某同学的试卷，得了八十多分，这个分数应该是他的历史最高分了。我不喜欢他，准确的说是我不喜欢他的字和他的表情——他应该根本就没有学会写最简单的笔画，无论写哪个字，他总是一笔画成，不过他的画法可不是行书的模样，而是波浪纹的模样，更为厉害的是无论写多少个字，只要是在一行，他总能一笔画成，画完之后，你问他写的什么，他自己也念不出来，他的作业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无论是作文、日记还是其它的什么作业，我一直都看不懂，我求助同办公室的老师，他们瞪着眼看了半天，不无揶揄地抛出一句话：“人家玩草书的，我们水平不行。”于是乎，每次批改到他的作业，我总是写上同一句话“请把字写得让我能看懂。”但批语归批语，人家依然故我，越来越潦草，我为此没少批评他，可批评他的时候，无论你是怎样的疾风暴雨，也不管你是怎样的真挚诚恳，人家总是一个表情——就是那个让我非常讨厌的表情——微笑——嘴角一咧，牙齿微露，眼神一垂，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听进去还是没有听进去。我觉得他应该会记恨我，起码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批评他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他应该记恨我。然而，让我意外的是，他毕业试卷上的作文写的竟然是我，题目叫做《难忘我的语文老师》，我很诧异，不知道他会写些什么，于是便读了起来，破天荒的，这次，他的作文我竟然能读懂了，虽然字体依然丑陋无比，但却基本做到了点画分明，我记起来了，考试前，我对他说：“我不苛求你把字写得多好，你只要能一笔一划的写就行了。”现在看来，他照我的话去努力了。他的文章当然不够精彩，但是这一段话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他写道：“在这一年以来，我知道自己的语文很不好，总是考试不及格，可您从来就没有不管我……尽管你经常批评我，说我的字不好，但我知道，您不是真的怪我，而是希望我能去好好写字，我自己也知道，字写不好，以后是要吃亏的……我让你失望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你失望，老师，我真的很对不住你。……马上要毕业了，我将要离您而去，真的很不舍……”读着读着，眼泪就涌满了眼眶，谁说他没有听进我的话？谁说他没有努力？谁说他油盐不进、屡教不改？是的，我说过，我这样说过他，但是，他用这样凝重的文字告诉了我，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也在思考着，他也在努力着……这些文字就是对我不当言语最直接的回应，我难道不该感到愧疚吗？

值得我流泪

这是刘某某的试卷，考了九十多分，这是他应该具备的水平。我一直很偏爱他，话不多，脸上也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从不招惹是非，有一种学者的气质，成绩很稳定，课堂发言不多，但总是能一语中的。然而，就在考试前不久，我对他产生了看法——那天，他在课堂上突然肚子疼起来，我赶紧安排一个同学陪他到校门口斜对面的一个诊所诊治。不久，他便回来了，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就表示要联系他的家长把他接回家去，可是在我征询他的意见时，却遭到了他的反对，他有气无力地说自己吃过药很快就会好起来，他的父母都在上班，工作性质又比较特殊，他绝不能给父母添乱。后来，我妥协了，我为有这样一个懂事的学生而高兴，并表示如果不见好转要及时告诉老师，他答应了。不巧的是，那节课下课不久，我突然有些心慌气短，整个心脏似乎都要从胸腔跳出来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阵阵袭来，我立即也赶去了校门口的那间诊所，医生诊治后嘱咐我千万不可大意，心脏可能有隐患，并开了药。在付钱的时候，我顺便也就把我那位学生的费用给付了。很快，几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我便诧异了，刘某某究竟有没有到诊所去还自己的医药费，如果去还了，那么他就应该知道我已经替他代付了，那么他起码该向我道谢吧！如果没有去，那他就是言而无信了，是属于品质问题了，就应该教育教育了。于是，在一个放学后，我试探性地问他：“孩子，你有没有去还医药费呀？”他说：“我去了，但老师你替我付过了。”仅此而已，再没有一个“谢”字，更不要说还我垫付的那十几元钱，实话讲，十几元钱的事，我本就不指望他还我，之所以询问，不过就是想让他从中学点做人的道理，是希望他懂得要向帮助过自己的人表示感谢，现在看来，人家一点没有那种意思，没办法，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启发式地说：“你要报答我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竟羞涩地垂下了头，一句话也没说。后来，我曾对几个同事讲过这件事，并不无痛惜地感叹现在的孩子不懂得感恩，不明白事理，这是比成绩不好更让人担忧的事情。然而，这件事被刘某某写进了他的毕业作文里，他在文中这样写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插柳之恩，终身难忘。老师说的‘报答’，我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让我用最好的成绩来报答他……他对我的关心，他给我的教诲，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读着读着，我的眼圈又红了，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这孩子是懂得感恩的，是明白事理的，我原来的判断是错误的，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他没有让我失望，而且，现在看来，他也不可能让我失望。

值得我流泪

一张张的试卷翻下去，许多孩子的脸在我眼前浮现，孩子们在文章中回顾了我们在一起的许多场景，有些甚至早已被我所淡忘了，但是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竟然都记得——有回忆我给他们讲故事的情景的，有回忆我曾给过他一个拥抱的，有回忆我给过他一次又一次的鼓励的，还有回忆我宽恕了一次又一次他犯的错误的……

这个过程中，我的眼圈红了又红，我不由得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容易激动？可是，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激动，是的，这些即将离开我的孩子们，他们值得我流泪，这眼泪，是惭愧的泪——因为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并没有好好地读懂他们；这眼泪，是后悔的泪——因为我们相处的时候，我曾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语；这眼泪，是骄傲的眼泪——因为我的孩子们，他们没有辜负我的教导，他们明理，他们懂事，他们是在健康地成长的；还有，这眼泪还是如释重负后激动的眼泪——因为我的孩子们，在这次全市联考的小升初考试中，人人都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绩，他们在这次考试中，态度是认真的，成绩也是优异的，这些，足以让我释怀！

值得我流泪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值得我流泪！

值得我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