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扇在房顶上苟延残喘地打转。
土色的墙上到处都是裂纹,原本镶在墙上的开关已经脱落,靠一截电线牵扯着才没有掉到地上。开关上分明低,中,高三个档位;模糊的红色箭头已然被拧到指向高的地方。可天花板上的风扇叶子仍是一副要死不落气的样子,那慢悠悠的速度叫人怀疑它的动力是不是靠人在旁边吹气来提供的;四片叶子有一片已经折断,靠一大捆透明胶布固定着,总是感觉随时要掉下来。
繁夕躺在吊扇的正下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晃动的扇叶,从眉毛到眼皮子挂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繁夕的右手稍微弯折搭在肚子上,胸口略微有规律地起伏着,除此之外,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倒不是繁夕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繁夕的右边胳膊从一刻钟以前开始就突然剧痛,并慢慢扩散开来,他右边胸口往外的半边身子都像麻痹了一样,叫他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也不一定是说不出来,只怕这会即使大声喊叫也没有什么用处。繁夕知道自己的症状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但他想不出原因,也毫无办法。他的身子动不了,没有办法到客厅去拿手机,所以只能躺着等这一阵痛过去。
繁夕盯着吊扇,他想,孤独真惨啊。在大城市里一个人住的人,突然间染个什么疾病,中个风或者发个心脏病的,人就没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繁夕并不害怕,但他还是有些紧张,紧张是因为未知,是因为结果的不确定性。繁夕讨厌自己无法掌控结果的时候。他把脑袋朝右边偏过去,客厅的桌子上有个倒下的小瓶子,里头已经空了;瓶子旁是一根吸管,两头都没有湿润,但沾了些粉尘。桌子的另一旁有一条跟吸管差不多长,约莫两三毫米粗的线,线是由白色粉末构成的,就像牛奶一样。
繁夕想,要是这回没事,或许真的该戒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五分钟,但躺在床上的人觉得像一个世纪。繁夕眼皮上的汗水顺着太阳穴留下去,他伸出右手擦了擦。身子慢慢恢复知觉,已经不疼了。
繁夕从床上爬起来,右手捂着左胸口,就这样走到客厅,拿起桌子上的吸管;一头对准鼻孔,一头对准那条奶粉一样的线,鼻腔内部发力,深深吸气。白线随着吸管的移动逐渐消失,繁夕又一头倒在沙发上。
他裹紧了毯子,身子向外舒展,整个人就好似被反方向煮熟的虾子一样。繁夕的眼珠子朝上方翻起,露出一大片眼白。
嗯,不可能是这药粉的原因。繁夕对自己的结论胸有成竹。
同样是白色的粉末,但他吸食的不是古柯碱而是吗啡。前者会对人造成心肌梗死,而后者则常作用于心梗病人的止痛剂。
虽然处于用药后的快感阶段,繁夕脑子里仍然转得飞快。他的家族并无心脏病史,自己的年龄和体重也没到让身体超出负荷的阶段,所以刚刚的症状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与心脏病无关,要么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状态已经开始侵蚀自己的身体了。
是这样的么?原来这种心情,还能杀死我啊。繁夕紧了紧身上的毯子。
真是这样的话,现在就更不能停药了。否则要被这孤独活生生地吞了性命啊。
真是烦人。永远都是一个人,永远都很痛苦。从睁开眼的那一刻,一直到晚上重新躺回床上。每一刻都很孤独。如果这样的话,死掉不是更好吗?
可是繁夕不想。哪怕脑子里储存的记忆全部被孤独占满,他宁愿裹着被子一声不吭地整夜流眼泪,如此往复地承载痛苦,承载到身体开始哀嚎着反抗,他也不愿意死去。人类不都是这样子吗。
繁夕向后弓着的背部逐渐回归正常,瞳孔也缩小回来。他一把扯掉身上的毯子,走到他那张白色的上面放置着两张显示屏的书桌旁。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紫红色背景醒目的宣示着他的Linux操作系统。繁夕手指敲击键盘,脑子却检索着早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
不,要说奇怪,没人比繁夕自己更奇怪了。他有临床抑郁症,自闭症,深度社交恐惧症,这些他自己都知道。但他不觉得世界上有任何人能帮他。其实这些所谓的病症,虽被无聊的现代人发明出来安在特定的群体身上,但是每个人都有,藏在脑子里最深的地方。只不过有的人隐藏的好,有的人隐藏的坏,有的人太蠢甚至意识不到这些症状的存在;那凭什么会藏东西的人或者蠢人就有资格帮助他呢?哪怕硬生生给自己按一个心理医生的头衔,那也是笑话。
繁夕讨厌出门,因为门外有人,而大部分人都是叫人讨厌的。所以繁夕总戴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将视线挡掉三分之一。但繁夕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因为总能过滤掉一部分人。
今天出门,是因为要喝咖啡,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对咖啡因上瘾的话,嗑吗啡也是能解决的,可是心里就是想喝,所以不得不出门去买。你看,人心才是最没有逻辑的东西,哪怕身体对什么东西产生依赖,强行禁锢也总能戒断;一但心里头上瘾,那怎样都不好使,没有外力可以使它消除。所以人心总是最伟大也最可怕的。
繁夕推开咖啡厅的门,走到收银台前。很好,帽檐把眼前人的脸都遮住了,视线只到他的脖子。
“我要中杯的expresso。”繁夕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
“好的,十五块”对面传来清脆的声音。
繁夕掏出钱,领了对方递过来的小票,正准备走到一旁等候。
“你没事吧?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
这一句话飘到繁夕耳朵里,他的帽子显然抖动了一下。帽檐下的眼睛睁得老大,繁夕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眼珠子像要鼓出来一样。
怎么办,她在和我说话吗?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话?可我一点也不想和她说话啊。
按理说正常人看到繁夕,总是避之不及的,因为他脸色蜡黄,人又消瘦,总是用帽子遮住半张脸,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怎么看都像嗑药吸毒的人。
繁夕不自在地把头抬起,眼前的女孩留着棕色的长发,向后扎成马尾;脸上画着淡妆,却很好看,此刻正关切地盯着繁夕。
繁夕惶恐的张开嘴,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该死,总是在这种时候丧失时间观念;到底过去多久了?十秒,还是半分钟?繁夕虽没说话,可是沉默越久,他就越发难受,越发难开口。对面女孩的表情好像也从关切变成了慢慢皱眉。该死,总得说点什么。
“嗯……我没事。”繁夕用尽力气挤出这几个字,他眼睛稍向下一瞟,看到女孩的胸牌上写着2030几个数字。繁夕突然把帽檐压得更低,转身推门就冲了出去。
“哎!先生,您的咖啡还没拿!”身后的喊叫声清澈地传过来,繁夕头也不回,离这声音渐行渐远。
在咖啡馆工作的女孩,工号2030,繁夕的脑子里回忆着这些信息,他眼前的屏幕上已经弹出各式各样的窗口。女孩所用的社交媒体,微博,网易云音乐,微信,银行账户余额等等信息,一目了然。
就好像女孩的人生被作成画卷,在繁夕面前展开了一样。
嗯,咖啡馆里工号2030的女孩,也太好黑了。
她所有账号的密码都是一样的,一律是:iloveluhan2030;而她所有社交媒体账号上都清晰地展现给大家她是鹿晗的脑残粉。加上在网上搜索到的其它数据,繁夕自己写的程序用了不到三十秒就破译出了女孩所有的密码。
嗯……这简直不能算是破译,用自己的算法去破译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一种侮辱,繁夕这样想着,额头上露出几道皱纹。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在北京科技大学读书,周末的时候在繁夕家楼下的咖啡厅做兼职;她有很多朋友,爱好是和朋友去唱KTV;她会弹钢琴,有时还会自己作曲。
她有一个男朋友,刚刚交往两个月,可是这男的已经背着她和四个女人出轨了;哦,对了,由于黑这女孩子实在太过于容易,繁夕觉得好像什么活也没干一样,他就顺便把这男的也黑了。
嗯,虽然黑完之后繁夕额头上的皱纹慢慢露出几根青筋,因为这男的给自己设的密码居然是“Woshimengnan001”;繁夕从男生的QQ聊天记录里轻松发现了他出轨的证据,甚至还搞到了其中两个对象的裸照。
要不要向咖啡店的女孩子揭发呢?想一想还是算了吧,像她这样的老好人,总是要被坏男生欺负的;感情这种东西,旁人插手都没用,教训只能自己长。
繁夕又浏览了一会女孩的信息,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嗯,并没有发现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总结一下,这个人就是那种每天都活得很开心的人。
是那种没心没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都能笑出声的人。像她这样的人,想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独。那她可真是愚蠢啊。
就是那种,明明无时无刻都存在于自身的东西,却因为自己迟钝而感觉不到的人。
繁夕有时也挺羡慕这种人的,毕竟虽然愚蠢,却因此没有体会过巨大的痛苦,也是一种幸运。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幸运,谁知道呢。
对了,女孩的名字,叫做陈欣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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