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头叫杨守明,熟的人都叫他杨老石,是说他脾气比石头还硬。杨老石年轻时在戏班子里打鼓,方圆百里名头最响的鼓手,杨老石的鼓与旁人不同,鼓面大如床。鼓面也并非常见的牛皮,而是虎皮,整整八头虎的完整虎皮由精巧弓箭缝制而成,看不出丝毫连接迹象。鼓槌便是虎胫骨磨制,重达四十八斤一个,整个戏班子,只有杨老石能打这面鼓。八虎鼓,是杨老石腰插着猎刀,肩背着箭矢,背挎着劲弓,翻了八座大山,猎杀了八头山里的虎王,请最好的屠夫剥皮,让最好的裁缝缝制,求最好的制鼓师父制成的。
也不是吹,十里八乡都晓得,杨老石年轻时也是个霸王似的力能举鼎的莽汉子。荣昌西苑戏班子最坚最硬的台柱子,八虎鼓一响,十里八乡就都知道,荣昌西苑戏班子,今个儿又唱戏了。很多人来看戏,多半是为了看杨老石打鼓,别看杨老石现在是个古怪的老头,年轻的杨守明可是个俊俏小伙,鼓打的好,人长得俊,十里八乡都有名。
后来年纪渐长,八虎鼓打不动了,那各重四十八斤的虎骨槌都举不动了,戏班子要找人来代替杨老石,还就一直没找着。四十八斤的虎头槌,有汉子只能拎起一个,能拎起两个的,可能舞不起来,能挥动几下的,长久不了,好不容易有个天生神力的,但就是打不出杨老石那般天雷降世,龙吟虎啸般的声响。鼓是为杨守明生的,杨守明老了,鼓也失去了神韵。
人会老,鼓也会哑。
没了杨老石的鼓,戏班子也没折腾多长时间,倒也不是说没了杨老石不行,而是时代变了,人们不看戏了,从南边来的春风也吹过了小城,小城里的人生活变好了,有了电视,手机,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变化着。
戏班子所在的荣昌西苑,是小城里的一栋老建筑,是戏班主郑大年祖上的,至少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传闻荣昌西苑的那块匾,还是乾隆帝下江南的时候亲自题的,是真是假,是没人知道了,不过乾隆帝倒确实题过不少地方的字。
杨老石熟悉自小就在小城长大,荣昌西苑小时候常去,一草一木都识的,后来更是在西苑里度过了小半辈子。那八虎鼓打不动了,就放在荣昌西苑里,杨老石常去。
年纪一长,杨老石脾气也变得怪,常与儿女斗气,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人一老,就变怪,似乎也挺常见。
杨老石年轻时虽讨小姑娘喜欢,但也没留下什么风流债,被小满女治得死死的。小满女是杨老石的老婆,在成为杨老石老婆之前,是荣昌戏班里的花旦,戏班主郑大年的女儿,大名叫郑满女。
小城人现在可能记不得谁是小满女了,小满女去世得有十年了。但当年可风光得很呢,小城里的男人们一直觉得,要是有仙女的话,一定就是小满女这样的。来戏班子看戏的,一半是看杨老石打鼓的,一半是看小满女跳花旋舞的。这么说似乎也不对,许灶儿能一口气翻二十八个筋斗,谭篾子的戏法也精彩得很,李文才的二胡妙得紧,胡八儿的小丑常逗人哄堂大笑,个个都有绝活,当年的戏班子,风光。
杨老石已经失眠好多天了,今晚尤其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一口气憋的慌。前段时间,在市委的最新规划之下,小城在下一个五年里,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第一个大动作,便是拆迁。杨老石所在的金毛口街道更是最先动工的地方。
政府的待遇很好,拆迁给房给补贴,优厚得很,几轮的工作下来,起初一些不情愿走的,都同意了,只剩杨老石一个,还在这里犟着。
郑大年死后,荣昌西苑名义上便是杨老石的财产了。拆迁办的人找了杨老石多次,软磨硬泡,但杨老石不求财,就是不让拆,后来拆迁办的那个小后生再来的时候,直接被杨老石拿着笤帚赶跑了。
拆迁办的后生也机灵,知道杨老石这关过不去,便做起了杨老石儿子杨钟的工作。
事实上,杨钟压根就不用做工作,他老早就想带着杨老石进大城市生活去了。他放心不下将杨老石一个人留在小城,毕竟年纪大了,不放心。只是每次提起,杨老石就两个字,不去。杨钟能有啥法子。
这回拆迁,是个机会,本来杨钟觉得,自己这个倔强老爸这回该跟自己走了吧,没想到杨老石还是不走,还让拆迁办的小伙子找到自己头上来了,让自己去做工作。父子俩短短几天,为这件事已经吵了好多回了。今天吵的尤其厉害。儿子杨钟最后直接摔门走了:“你就犟吧,你一个人在这老死算吧。”听得出来,儿子杨钟是真得生气了。
杨老石翻来覆去,只觉得越来越气闷。
杨老石自己也觉得气啊,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年轻时人家大姑娘逗他,他也只会傻笑。后来与小满女结婚,更是言听计从,他不是没想法,只是他不会说出来,只憋在肚子里。
儿子带他到大城市,他不是没去过,在那住了几天,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媳,孙子不是不好,挺热情的,只是没事的时候,老抱着手机啥的玩,杨老石想跟他们说话,可硬是不知道说啥好,手机那玩意,杨老石也摆弄过,只觉很没意思,为啥儿媳孙子就像离不开似的,杨老石不明白。搁大城市住,杨老石觉得憋。但他又不好说,儿子也一番好意,他只能放在心里。
这番要拆荣昌西苑,杨老石看了好多新闻,好多古建筑都被拆掉了,荣昌西苑也有好长的历史了,它是小城的记忆,也是他杨老石的记忆,不能让他们给拆咯,杨老石也不求钱,他只想留着荣昌西苑,只想给自己留个容身之所,也给小城留个记忆。所有城市都搞得一个样子,有什么意思呢,杨老石想不明白。
杨老石一辈子都在这里了,离开这里,他会丢了魂,他玩不懂手机,不会上网,手机颤颤巍巍都电话都打不好。他怀念过去的日子呀,八虎鼓一响,整个小城的人似乎都会涌过来看戏,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大家都相识着,热闹得不像话。
只是,自己这么做,确实也不好,毕竟这也是国家政策,别人都走了,自己在这硬扛,不合适,但让他走,杨老石更不愿意。杨老石转不过这个弯来,越想,杨老石只觉得浑身越热,他猛地坐了起来,长出一口气,披件衣服,出门去了。
这天夜里,镇上人听到一阵沉闷低哑的鼓声,阴沉沉,听得人心只往下掉,雄壮的鼓,竟会发出哭泣的响,出人意料,街坊邻居们寻着声音找到老戏台,便发现杨老石挥动着虎骨槌,在敲八虎鼓,他赤着上身,脸憋的通红,年轻时健硕的肌肉早就干瘪,只剩一层松垮的皮肤。人们目瞪口呆看着,杨老石如神魔在世,不知哪来的力气,鼓点没有节奏,多年不打,他也生疏了,八虎鼓似乎也生疏了,忘记当年自己天雷般的声音,现在听来只觉如泣如诉。
杨老石整个人渐渐疯魔,八虎鼓声音渐渐躁动起来,一股久违的力量,似乎透过那老朽的鼓身,要爆发起来。鼓似乎也想起了当年的荣光时代,是戏班的台柱子,每个人听它的声音都要惊呼,它的每声呐喊,都直达云霄,震落星河。它似乎要找回往日的荣光了,杨老石呼吸也急促起来,面色红的快滴血。
突然,虎骨槌猛的砸落,一阵撕裂声,八张虎皮制成的鼓面,裂开了,杨老石双手无力垂下,虎骨槌砸在破裂的鼓面上,呜咽一声,渐渐散去。杨老石也迎面倒在了鼓面上,鲜血不断从他身体上渗出来,他的眼睛却亮如星辰,只是星辰也在渐渐暗淡。
鼓破了,人也死了。
荣昌西苑到底也拆了,鼓被杨老石打破了,杨老石也死了,小城里起了许多高楼,荣昌西苑的戏班子,走进了历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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