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孩叫陈小七,今年刚满16岁,长得瘦瘦小小活像一只猴子。他从去过远方,这里的人世代生活在松城,日子过的普普通通。松城是个顶小地方,没有江湖侠士,没有风流才子,它偏安一隅,守着岁月静默。
男孩最爱去的地方是东巷街头的茶摊,茶摊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大家都管她叫楼婆,尽管红颜已老却也看得出年少时的风华。他常常去那坐着,要一壶清茶,听那楼婆婆讲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快意江湖和儿女情长。
“阿婆,什么是名门正派?”
“被世人认可的就是名门正派”
“那名门正派都是好人么?”
“人心难测,人的好坏不应该取决于派系。”
“那魔教在哪里呢”
“他们啊,都在江湖,很远很远。” 楼婆婆随手指向远处,方圆几里,没人知道江湖究竟能有多远。
“阿婆,那江湖是个什么样子?”
“何为江湖,刀光剑影,狭路相逢。一人一酒可谓江湖,一壶清茶也是江湖。”炉上的水烧开来,“嘶嘶”直响,楼婆婆麻利将水取下,茶叶在水的冲泡下在透绿的茶水里翻滚,茶香四溢,连同被时间藏好的回忆也随即一同弥散开来。
陈小七用这一壶茶水钱换得了一个故事。
(二)
江湖中的事风起云涌,瞬息万变。魔教之一的明月宫一夜间声名鹊起,而教主楼明月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两。传说楼明月从不杀人,擅闯明月宫的却从没有人能完好无缺的走出去过,那些人或被散尽了毕生的功力,或被折断了手筋脚筋。
凡是江湖中混的有些名望的大都有个与其人相符的称号,所以,楼明月被称“修罗”,修罗从不会慈悲,那是真正抵达地狱般的杀戮,犹如恶鬼,世称修罗。
楼明月闭了关,为了防止魔教的进一步的壮大,各大武林门派聚集青云峰禅宗总坛开了个会,决定趁此机会攻入明月宫一举歼灭魔教众徒。
青云峰是武林盟一股清流,他游离于正派与邪教之间,当年青云峰分为禅宗和剑宗两大派系,而后经过数年的发展,禅宗并入剑宗,余山海接管整个青云峰任剑宗宗主,从此协助武林盟主持正义,铲除一切异端。
(三)
不日,各门派在余山海的带领下攻打了魔教—明月宫。
线报可靠,楼明月确实还在闭关。与之正面交锋的是魔教右护法,女护法身裹暗色碎花的纱衣,胸前呼之欲出,十分有邪魔外道的气质。大战一触即发,右护法撒出一把粉末,百八十的大侠们被毒粉迷了眼睛,被魔教众徒团团围住,顷刻间溃不成军。
武林侠士一边叫骂着魔教的阴险狡诈,一边拼命厮杀下山。有的人此役便死在了这山上再也没能活着出去,有的逃出了宫门却从此瞎了双眼,而余山海和几位徒弟被活捉生擒,关在了后山的地牢。
明月宫内部的陈设倒不是那么符合魔教的气息,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桌上的茶几摆放的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薛见月搁下手里的饭菜几度叹气,她被囚禁在此三天有余,却怎么也是想不明白的,魔教的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既没有人对她言行逼供,又没有人对她威逼利诱。
四菜一汤,完美没有下毒的迹象菜色还甚是可口,薛见月揣着心事,每一顿都没吃饱过。右护法推门迈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教主有请。”
(四)
明月宫也并非外界传言的那么阴森可怖,陈列布局比普通门派还要豪华气派一些,雕龙绘凤,富丽堂皇。
楼明月端端正正坐在殿上。那是薛见月第一次见到她,与外界传言的有点都不一样,教主很年轻,一头青丝简简单单的挽起,着一袭素锦宫衣,妆容清雅淡丽,她神情淡漠疏离,放佛看透了世间生死,超然于物。这样的一个人完完全全没有半点“修罗”的样子,只觉如天边皎洁的明月一般,至此一眼便觉灵气逼人。
“最近生活还习惯么?若你觉得无聊,也可四处转转,不必总闷在屋子里。” 连同语气一样清清淡淡,如窗外的月光一般柔软。
薛见月抬眼看她,目光里满是震惊和不解,她为青云峰弟子,只是自幼懒懒散散,谁也没指望过她闯荡江湖扬名立万,武功自是稀松平常,她的师傅和几位师兄弟被魔教关押,她却受困于此毫无办法,而眼下又被这魔女戏弄。
“你抓了我师傅,既不杀我,又不肯放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许是气急,薛见月挥剑相向连声音都透着嘶哑。意料之中,教主出手干净利索,仅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她的剑尖。对于薛见月的举动教主仍未生气,也只是唤来右护法送她回房。
我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好好照顾你。教主望着薛见月单薄的背影出神,窗外月光相皎洁,照的见离人,却照不见哀伤。
薛见月并不被作为俘虏,魔教上上下下她得以自由出入,除了后山那处禁地,禁地地形复杂,若是没有魔教总坛的地图,想进入可谓天方夜谭,而薛见月始终怀疑着教主的动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转眼一月有余,在各种心惊胆战的揣测之下楼明月终于决定开门见山了。
教主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薛见月,那玉佩并不名贵简单的雕刻了一块祥云图案,“你是否有个姐姐,幼年失散。” 教主垂着眼,望向薛见月腰间,那里一块一模一样的翠绿色祥云玉佩。
有一年闹了灾荒,锦城颗粒无收。那年薛见月三岁,她的姐姐年仅五岁,爹娘早逝以后家里什么都没有,她饿的直哭,她的姐姐出门去找吃的,从此以后再也没能相见,最后的记忆里姐姐裹着的破烂棉袄和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薛见月痛哭流涕抱着教主不肯撒手,这些日子的不安与疑惑全部有了结论,那满腔的羞愤被找到至亲的喜悦冲淡。楼明月被抱了个满怀,她几欲开口,似有话要说,只是,现在这样也不错。教主嘴角挂起浅浅的笑意,轻抚着那瘦弱的背。
(五)
夜深人静。
薛见月偷了后山的地图,骗出了地牢的钥匙放走了余山海一行人。再找到家姐之后她一刻也不敢忘记被囚禁的师傅,一日为师,恩情重如山,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山路崎岖,薛见月拖延着追兵,将地图交于余山海等人引领其走出后山迷踪林。
月光森森,照着后山密林始终漆黑一片。这一路,此需一别,怕是世事两茫茫。她不知要怎么跟楼明月解释这件事,本想趁着无人知晓一走了之,抬眼间,却看见不远处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楼明月背对着身子,她担心是否真的应了那句正邪不两立。她天不怕地不怕,生死之间连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可此时却怕了,怕将来终有一日会刀剑相向,怕再见之时形同陌路。
薛见月望着教主的背影,她听她说,“你是否介意我为魔教中人?”
月光下薛见月的眼眸清澈明亮,“我从未在乎过你是正是邪,你一天是我阿姐便一辈子都是我阿姐。“
“那你为何要走?”
“家师对我恩重如山,我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囚于地牢。师恩不报便是不忠不孝,我.......做不到。”
“你走吧,若是有事可来五峰山找我”。楼明月找过身来,迈步走向小薛,伸手整理了她额前细碎的发,”好好照顾自己“。
她本就不该属于明月宫,她该有一个光明坦荡的前途。
(六)
一别两处,各自安好。
教主重回了明月宫,只是重回青云峰的薛见月处境并没有想的那么好。
近日来关于薛见月是魔教细作的传言甚嚣尘上,她本不该拿到那纸地图,她本就不该全身而退,原本是救人的好事现下却成了别人眼里投靠邪教的证据。
余山海房内皱眉叹气,他压不下这流言蜚语,他要听薛见月说个明白。薛见月咬着唇沉默半晌终是坦白楼明月是她姐姐的事实。
她看着她的师傅震惊气愤的一张脸,一时间无话可说。或许吧,忠孝两难全,只是她却是贪心的,她既想报答恩师的抚育,又不想放弃寻之不易的亲情。于是她无视了余山海让其于魔教教主断绝一切往来的要求,偷偷和楼明月在五峰山约见。
(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简单又平淡,直到青云峰峰顶运送来一具姑娘的尸首。
那姑娘目测20岁左右,死于一剑封喉。薛见月站在那死去的姑娘面前感觉浑身上下都凉透,所有人都说这具冷冰冰的尸体才是她的姐姐的,所有人都在说楼明月宫屠杀了一整个村子,楼明月杀了她的姐姐抢走了那枚被作为信物的玉佩。她的师傅信誓旦旦的告诉她,她与楼明月的一切都是个骗局。可是她又如何能信,那往日的体贴与关怀不似作假,她想她总要问个明白。
夜半,五峰山顶。翠柏葱郁,月光依旧。
东风飒飒,吹拂着楼明月一袭胜雪的白衣。魔教右护法恭敬的站在教主身后,她说:“薛姑娘亲姐已死,属下不明白教主为何不据实相告。“ 楼明月微一皱眉并未言语,又听得右护法表明,”青云峰在彻查此事,属下认为教主与薛姑娘相认一事怕有不妥。” 楼明月思忖良久,只说:”本宫自有分寸。“ 右护法听后稍露难色再也没有多言便退下了。
薛见月恰恰就躲在不远处,对话虽听得不慎详细,可所获悉的内容与她师傅所说几乎分毫不差,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她的姐姐死了,这一切全是骗局。行为快于思考,“你们都是骗子,是你杀了我阿姐”,几乎同时,她抽出软剑一边质问着一边向楼明月刺去。
这一剑来的太突然,楼明月避无可避,剑身直直插入身体左侧。薛见月怒目而视,眼中含泪,眼看着鲜血慢慢在那身白衣渗出。
“我的确不是你姐姐”,楼明月脸色苍白,她说:“你姐她......确实已经死去,只是我并非凶手。“
薛见月怎么都不肯再信,“你用玉佩骗取我对你的信任,你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子!“
“是我骗了你.......可我想对你好的心情不会作假。“ 曾经大杀一方的”修罗“惨白着脸,许是痛极,她的气息愈发微弱,她一字一句解释的极慢,”你若是不想再见到我,我离开便是。“
楼明月外衣上的血越渗越多,薛见月颤抖着松开剑,六神无主的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她想,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八)
十年前 ,明月宫还不叫明月宫,老教主收养了一批孩童,每日对他们进行严苛的训练,企图把他们培养成杀人工具来为魔教铲除异己。楼明月正是其中之一,那时的她没有名字,进入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再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孩子里,薛见月的姐姐不幸也在其中,代号阿沅。
十冬腊月,他们奉命围剿天门庄庄主楚天门。数九寒天,楼明月与阿沅,他们这群十几岁的小孩衣着单薄埋伏在茫茫大雪之中,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场不能顾忌性命的厮杀,是永不止境的杀戮。
刀光剑影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刺目的猩红。
最后,十个孩童只剩下四个,阿沅因体质虚弱,在经历那场大雪之后风寒过重不病不起。在那样痛苦的环境里,她与阿沅生死之交。只是她数度拼尽性命保护的阿沅从那日起再也没能醒过来,她的阿沅,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年幼的妹妹,逃离这所谓的江湖,“终有一日我们能自在的活着,对么,小月。” 她始终记得她亮晶晶的眼神,带着对未来自由的向往。
此后的日子所有的荆棘遍布都只剩楼明月一步一步独自撑过,刀尖舔血的活过一劫又一劫。这江湖的腥风血雨里,名门正派也好,邪魔外道也罢,每一个人都视人命如草芥,谁能比谁更正义。
“修罗”,江湖里每一个双手沾满血污的人都是要堕入修罗地狱的恶鬼。
她讨厌修罗,却终究还是成为了修罗。可她知道她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可以为阿沅找回妹妹。
(九)
梦境里,总有人依稀唤她“月儿”,天街夜凉如水,红烛泣泪侵月明。
薛见月的几乎彻夜难眠,心中有太多疑团未解,那人明明就是杀人如麻的魔教教主,是啊,她本该毫无顾虑的相信师傅所说的全部,可是,那身染血的白衣在眼前挥之不去,闭眼睁眼间全是楼明月最后离去时那晦暗的神色。她于心不安,愧疚丛生,她想他必须把事实查清,那是别人欠她,也是她欠别人的,一个交代。
(十)
明月宫雕花的绣塌之上,过往浮沉的梦境一场接着一场。梦里虚晃着的沉痛的往事使楼明月蓦然惊醒,她挣扎起身。
青云峰用一具不知名的尸首顶替了阿沅,卑鄙无耻的栽赃嫁祸于她,她从不在乎被污蔑,可此事却将她的鲜血淋漓的过去和与阿沅出生入死的情谊一同抹杀,思来想去,她要还薛见月一个真相。
那村子已然荒芜,门前与院落杂草丛生,一片破败不堪的狼藉,而小径上野花香气弥漫,景色如初。楼明月对着这般景象嗤笑,人命还不如草芥,野草尚能葱郁,人命却被轻贱。她望向远方,目光正对薛见月,旋即心中一暖,她总归还是信她的,即使有过一分信任,也好过被全然怀疑。
她就站在她不远处,不曾上前也不曾退后,那事情已查的一清二楚,屠村者另有其人。薛见月满面愧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若说楼明月欠她一句解释,那她欠她的怎是一句对不起可以了结的。青双剑出窍,剑气入骨,她险些要了她的命。
(十一)
细草如茵,晓风残月。湛蓝的夜空下,躺在软软的草垫子上,难得片刻的宁静。仿佛这一刻连空气都变得澄澈。她与阿沅的过往,在楼明月的絮絮低语中道出,那是薛见月从来不曾知晓的曾经,何其庆幸,她并未参与那样惊心的历程。
白骨如山鸟惊飞,那时年少,楼明月犹记得她与阿沅做过的约定,她们总想有一天远离腥风血雨的江湖路,不再成为谁的杀人工具,去过普通而平凡的生活。她曾在阿沅坟前信誓旦旦承诺,要帮她找回妹妹,让她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惜她一样也没能做到,她残害了太多的人,手上沾染了太多人的血。她与薛见月,从她成为青云峰弟子的那一刻开始,她便知晓,因为殊途,所以无法同归。
从来都不是因为什么正邪不两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了。
往事不可追,该仇恨的忘却了,该铭记的深藏了,所有的故事早就完结在了那个大雪天。
(十二)
数日之后,青云峰再度围剿了明月宫,将屠村的罪名死死扣在了魔教的头上。而魔教教主楼明月重伤未愈,经此一役,江湖再无明月宫。
(十三)
天边暮色初起,黄昏日落。温热的茶水早已凉透,故事戛然而止。那茶摊的婆婆收拾起物品,准备打烊。
“后来呢,那青云峰的女弟子去了哪里?教主还活着么?” 陈小七正听到兴头,不依不饶的想要问清楚结局。
古旧的榆木桌子上残留着些许的水渍,楼婆婆将桌子擦拭干净,开口道:”后来啊,那明月宫的教主退隐了江湖,和义妹薛见月隐居在一处山水秀丽的地方,再不涉足江湖恩怨,日子过的平淡安然。“
陈小七用一壶茶水钱换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结尾圆圆满满,他也乐得欢喜。
(十四)
时光斑驳,完满的向来都是别人的故事。
明月宫和青云峰的那一战,堪称惨烈。楼明月被俘,功力尽废。武林正派人士围观声讨,楼明月一身狼狈,白衣已被鲜血染红,现如今的“修罗”犹如丧家之犬,余山海眼神轻蔑,挥剑怒指着她的脖颈,势要为武林除害。
屠村的事早已解释不清,而对与错从来都不重要。薛见月跪在余山海的面前替他求情,在众多弟子的面前为了一个魔头。余山海很是恼怒,大概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他说,若想楼明月活命那便一命抵一命。薛见月颤抖的握着剑,她13岁入青云峰,资质平平,偶得一剑,那剑刃如秋霜,寒气入骨,名为青双。她说她欠她一条命,愿意一命相抵,换她性命。
楼明月眼睁睁看着阿月死在她面前,无计可施。
“终有一日我们能自在的活着,对么,小月.........”
““我从未在乎过你是正是邪,你一天是我阿姐便一辈子都是我阿姐.........“
这一生仿佛都是一个笑话,她拼命厮杀出了一条所谓光明的前路却既没有保住阿沅,也没能留住阿月,再也不会有人能唤她一声“小月”,再也没有人愿意喊她一声“阿姐”。她们都渐渐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十五)
楼婆婆今年五十有七,二十多年前孤身来到一座村庄,她在东巷煮茶摆摊不问世事,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更不会有人记得曾经名冠江湖的明月宫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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