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2017-07-28 00:50:51

    6月25日侄女在微信里发了一张她爷爷我爸爸的照片，照片里年近八旬的爸爸正在农村老家门前晒场空地上吃饭，几个家常小菜放在一张小凳上，手里端着一只塑料杯子津津有味地品饮着小酒，浑然没有发现正被孙女拍摄。爸爸赤膊短裤拖鞋，常年的操劳皮肤晒得黝黑黝黑，头发白了不少，消瘦异常，身上肋骨条横，手脚青筋突现，额前皱纹堆累。 

   

      爸爸老了！ 

      爸爸非常能干，家里上得灶台炒得几碟拿手小菜，田间耕种播撒样样好把式，在外走街串巷为了养家经营各色小买小卖。爸爸多才多艺，心灵手巧，几乎无所不能。作为男人，家里几乎所有的技术活都由爸爸一人包干：根据需要临时制作一个小工具什么的丝毫不在话下。除此以外，爸爸更有多样拿手绝活儿。简单修理自行车很多（男）人都会来上一两手，而爸爸则几乎可以包治自行车的所有毛病。 

      爸爸同时也是一名篾匠，劈开的竹片在爸爸的手指间纷飞跳跃,仿佛具有生命的活力。一天半天三天五天一只只竹篮、筛子、簸箕魔术般呈现人们的眼前。秋收的季节，稻子收割之后，爸爸将稻草整齐地捆扎起来收拾好，冬天农闲的时候，拆开一捆捆的稻草，刷去稻草的叶子只留下干净利落的茎秆，用来制作笤帚。爸爸制作的物件，村里村外得到一致好评，几里开外的乡民都会闻名而来买上几个家常使用。 

      爸爸更是一位建筑师，老家的正房几次重建毫无疑问都有他的一份居功至伟之功劳，鸡舍、鸽舍、猪舍、厨房、东西厢房则几乎都是爸爸为首和弟弟、妹夫三人协力完成，规划、量地、奠基、排水、砌墙、上梁、盖瓦，无一不能，无所不会。亲戚邻居房子返修新建，一定会有爸爸忙碌的身影（三十年高考之日，我们父子均在亲戚家帮忙建造房屋，我是“小工”，而爸爸是“大工”（《当年高考》）），尤其泥瓦水作，砌墙摆瓦，向为后辈学习的典范。爸爸更有绝活铺造猪圈和建造炉灶。好的猪圈，就是匠人和二师兄（猪婆猪崽们）的斗智斗力，需要经得起最为刁蛮者们的嘴拱脚抛开，令对手无从下嘴固若金汤。品质不过关的产品，极易被攻克，一旦某处被撕开缺口，猪婆猪崽们今后会每三五天从同一个地方继续攻克，令主人烦不胜烦，叫苦不迭。而衡量炉灶的关键指标不只是美观，更主要是它的热效率，高质量的炉灶内膛空间充裕且不易产生回火和浓烟，可以使用最少量的柴草，一锅水烧下来，附带的余热利用器皿-汤罐里的水温可以接近开水。具备这样水平的师傅，方圆几里之内少之又少。   

      爸爸是一家之长，地位无人能撼，妈妈以下对其莫不敬畏有加，我们兄妹三个自然“畏”远大于“敬”，一旦犯错，最害怕的就是爸爸的惩罚。爸爸的惩罚手段不多但有特色，印象最深刻者乃跪砖头，找来一块大红砖头平放地面，罪大恶极的时候则会侧放，犯事的孩子勒令跪在上面，不一会儿工夫膝盖就生疼生疼。自己是长子，本应承担更多的责任，所谓“责任”更多的时候体现在挨揍上面，但是因为从小生活在外婆身边，故此每次回家反到有了做客的感觉，爸爸妈妈对我别样的客气，彷佛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最小的妹妹自然不能承此重刑，因此调皮捣蛋的弟弟不仅成了我的备胎也成了唯一人选，接受刑罚，迄今想来依然心有愧焉。 

      爸爸是家人亲友中唯一自始至终鼓励我坚持考上大学的人（参见鄙人博客《当年高考》），大学报到临行前关照我“要为家里争口气”，可是自从考上大学到外省上学以来，虽然工作城市无锡距离老家（江苏）如皋不过一百公里，但自己每年的回家次数屈指可数，大学自不必说，工作之后也常常一年不过一到两回，甚至有段时间多年没有回家。每次回去爸爸妈妈虽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比之此前更加客气，宛如贵宾驾到，又似元春省亲，几乎不让我干一点点农活重活，爸爸总是一个人悄悄地下到地里默默地劳作，不到吃饭时分难见人影。自己身为长子，爸爸和妈妈在我身上投入最多，付出最多，但是时常陪伴他们身边的却是弟弟和妹妹。 

      有时候我也会带爸爸到无锡来住上几天，爸爸上次来我这里不记得是那一年了，自己的房子位于六楼，爸爸拎着家乡土特产跟着我的后面上楼，自己走在前头，爸爸的步伐明显变缓了很多，爸爸的步履不在轻捷有力，缺少了青壮年时期的精神气，肩挑百十来斤健步如飞的爸爸不见了，烈日下28吋老牌自行车承载两百来斤石子轻松前行的爸爸不见了，一日骑行上百公里潇洒往返如皋-无锡的爸爸不见了（《两百里路骑单车》），身为生产队长纵横捭阖挥洒自如指挥抢收的爸爸不见了。回头后望的一刹那，我领悟到爸爸老了…… 

      爸爸为我们兄妹三人制定了一条规矩：不许赌博。妹妹固然不参与赌博，弟弟我和也是如此，自己从未参与任何形式带有赌博性质的娱乐活动，可能因此有意无意得罪了不少朋友了吧，因为即使一分钱甚至是一厘钱来头的扑克我也坚决拒绝并立刻退出的（麻将自己根本没有学会，也本能拒绝学会）。 

      爸爸老了，但也越来越不肯听话，让人越发放心不下。爸爸不肯早睡，虽然农活非常辛劳，但是每晚必看电视，不是年轻人的追剧，往往随意翻看，大多喜好抗战武打古装类影视，常常看到深夜，虽然劝过多回但是不见成效，后来转念一想，这也是爸爸少有的休闲娱乐之一，也许正是如此才可以更好恢复体力呢，于是从此放任不问。爸爸舍不得花钱，我和弟弟妹妹给他和妈妈买回去的衣服，任凭大家怎么劝说都难得听从，家中甚至有超过十年都不舍得穿到身上的衣服，一直压在箱底，崭新如昨。爸爸几乎一刻不愿停歇，去年家中的土地部分承包出去（本意希望可以给二老减负），他设法寻到一个活计（《爸爸妈妈辛苦了》），和一帮青壮年一道开沟挖渠，纯粹的体力活，怎样劝阻都没能改变老人家的主意，他每日乐呵呵地扛起工具早早奔赴工地，美其名曰“上班去”！爸爸最不听话的则是有病不肯看医生，这是他和妈妈的共同问题，估计天底下很多年长的父母都是如此。去年某月爸爸因为替亲戚家帮工造房子，大拇指受伤，被瓦片划开一道大口子，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当时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因为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才迫不得已在村里赤脚医生处草草看了一通，如今每逢阴雨手指依然隐隐作痛。此类事件举不胜举，比比皆是。自己身在他乡，和每一个游子一般，心中时刻牵挂爸爸妈妈的身心健康，但我更担忧爸爸和妈妈的不肯就医，不肯听话。 

      此刻已近凌晨一点，爸爸是不是依然守着电视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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