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里是一条南北街。虽然城墙已经没有了,南门还留个五六米高的砖垛子,砖垛子底下,那时候确实是有一眼井的。
原来整条街的人家都用这个井的水。每家都有一个水挑子。竹或木的扁担,两个大或小的桶。井台上备一根井绳。井绳不长,五米左右。因为井并不深,两三米的样子。井绳的一头拴着一个回字型的铁环长年拴着一个铁桶。这是公用的。谁来打水,只用这公用的桶从井下打了水上来,倒进自家的桶里。公用的绳和桶是小旦家配的。那样岁月,有水井,就有人跳水井。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跳井。自然也有人有别的死法,比如喝药。不想活了,偷偷到药店里买药,好象是打蚊蝇的、捕老鼠的,和农药。但那得花钱,也容易被人发现。想死的人,一般都没有太多的钱。所以想死的人,还是跳井的人多。后来,井上就加了盖子。每天早上打开晚上盖上,还用锁锁上,钥匙就拿在小旦的爹手里,据说小旦家所在十队会给他们家记一个人工的工分。
后来,街的中间北安家安了一个自来水管,收费,大桶五分,小桶二分,二分也是钱,在那时候也不便宜。有的人家开始用自来水,有的人家却仍然用井水。其实,水井里的水,更甜。
公家为什么要让小旦家看井,还给他家记工分呢?有人说,是因为小旦家没有劳动力。
小旦爹是个残疾,少一个胳膊和一条腿。传说是在朝鲜上甘岭战役炸没了。不过还有一个传说,说小旦爹是逃兵。其实我更相信另一个传说,说小旦爹在朝鲜受了伤回国疗伤时在医院里惹了个护士,被送回家来了。因为小旦爹肯定是在朝鲜战场上负了伤,应该是个英雄,却不是,还是一个没有工作的酒鬼。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小旦爹是这样,小旦娘也不健全。大家都说小旦娘有点缺心眼,就是个半憨。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干不成。比方说,她也能从井里打水,但是她打水往往只能拎到一半,嫌沉了,一松手,转身去干别的去了,水桶井绳就都丢到了井里。
爹娘都不能干活。他们家再就是小旦和小旦姐。小旦小,因为从小就缺营养,虽然不骨瘦如柴,也一直没长成个。好在他还有个姐姐。小旦从小就是姐姐的跟屁虫。
小旦的姐姐叫小红。小红比小旦大四五岁。小红名气很大。
小旦上小学的时候,因为个头瘦小,挨过一顿揍,被小红知道了,拉着小旦见了一帮人,说:这是我弟,以后谁也不能欺负他!
果然,以后小旦再也没有被谁欺负过。
在外面没人欺负,在家里小旦的日子却不好过。小旦的爹喜欢揍他。
小旦的爹也揍过小红。用皮带。嘴里喷着酒气,两个大眼红通通的喷着火。小旦吓的直哭。小旦娘护着女儿,直叫你跑呀你跑呀。皮带抡在娘身上的多她也不躲。小红却不躲。只用一双一样着着火的眼瞪着爹。终于她爹被她眼里的东西吓着了。从那,不再打她。
小旦挨打知道跑。真打在身上的少。但是,他爹打人太狠,挨上一次就够狠的。小旦的胳膊就被打折过。小旦挨打往往是他姐不在家的时候。有小旦娘护着也不行。小旦跑了,他娘就挨打。有时候跑远的小旦看着娘被打的直嚎,抹抹泪又回去,替他娘。直到他爹打累了,再灌上一气酒,倒床上,睡去。
在街上,小红的口碑,一半象神,一半是鬼。尤其是在成年人的嘴里,她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游荡孩子。小红也知道人们这样看她。她对对她好的人,掏心,更象神。对对她不好的人,她就横眉冷对,绝不讨好。
拿着水井的钥匙,就要有人值班,以便随时有人挑水。白天这活是小旦的母亲干。晚上,红就让她母亲休息。她值班也不闲着,总有人来陪她,说话啦呱,喝酒吹牛。更多时候是打牌。一打一夜。
终一天,出事了。街上象刮风一样,传着小红和她的那些朋友叫工宣队给抓起来了。是因为她们在一起“耍流氓”。传说有细节,肯定不便在这里描述。
红被放出来以后,她们家里爆发了一场战争。这事儿全街的邻居都知道。红进家的时候,她爹依然醉着。她爹吼她,你去跳井,去死。
红一如既往地冷静,问:你真叫我去死?
她爹吼:去死。
红一冷笑,说:我为什么去死?我才不死。
她爹楞住,半天,吼她娘:你去死。
她娘就捂了脸哭。
红的爹于是更来劲地吼:还哭?有脸哭?养这样个孩子,丢人现眼你还有脸哭?
红抱住娘的膀子,吼她爹,道:最该死的人是你!
她爹就又楞了。在女儿的眼里看到火。老婆直哭着,缩在地上。儿子象女儿一样,愤怒着看自己。老头一下子觉得自己只有酒最亲,可以救命。去菜橱里找,酒瓶却空着。拎着空瓶子,发呆。发呆。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都没有了。
天就黑了。
天再亮的时候,有人发现井盖开着,井水里飘着一个人。是小旦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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