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死的(1)赏金猎人

作者: 雨落荒原 | 来源:发表于2017-08-18 12:09 被阅读10003次

    此时此刻,我并不知道自己将在24小时之后死去。除非自杀,绝大多数人无法预知自己死亡的时间、地点以及方式,所以我也没什么好羞愧的。事实上,人们只是庸常生活中随波逐流的鱼,几乎没有人费神思考死亡命题。他们总说“活着还忙不过来呢”,听口气就像在宣讲一个真理,咱孔老夫子不也曰“未知生,焉知死”吗?总而言之,这些鱼有的色彩斑斓、神态傲慢,有的黯淡无光、形容猥琐,无论高贵还是低贱,终究是一尾要回到黑暗怀抱的鱼而已。

    00∶00-01∶00

    在乌云街上,冷酷的心是一家毫不起眼的酒吧,夹在虹咖啡馆和FOXY成人用品专卖店之间。窗台上形形色色的进口啤酒空瓶落满灰尘,屋檐下也用软钢丝绳悬挂着一些,风过处,发出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电光蓝霓虹灯依次打出C-O-L-D-H-E-A-R-T,当所有的字母亮起,其上的血红色桃心连同字母共同闪烁三次。然后,红心依旧,字母熄灭。循环往复。

    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时,身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心中马上升起一丝懊恼,即便微小的挫败也会引发情绪波动,就像眼前的一片树叶遮蔽了美景,人就是这么脆弱!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这扇厚重的木门拉开一道缝,闪身进入,尉迟君的男低音慷慨地涌入北京初冬的寒夜中。

    穿过稀稀拉拉几桌客人,他们大多意兴阑珊,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愣神,似乎对尉迟君温情脉脉的演唱无动于衷。Love will find a way, my darling pretty/Find a heaven for you and I……当听到这句歌词时,我已经坐到了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长筒靴的后跟卡在脚下的横木上,身体轻微地左右旋转着。

    洛瞥了一眼正在解围巾的我,轻车熟路地在我面前依次摆上杯垫和口杯,扔两枚冰块进去,斟上半杯威士忌。

    “你们的大门简直像保险柜。”咽下一口烈酒,我的脸瞬间变得暖烘烘的,仿佛坐在一丛篝火前。只消一口就把我的情绪调动起来了,好像一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等着这杯酒似的。我就喜欢烈的,直击心灵。

    洛用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毛巾抹掉台面上的一圈水印,他对洁净的苛刻要求完全可以被诊断为强迫症。停顿片刻,接口道:“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不下三遍。”

    “是吗?”

    洛娴熟地摆弄那些瓶瓶罐罐,懒得回答,只是挑了挑眉毛。我很喜欢他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和鬓角的头发茬充满了雄性气息,下颌骨与脖子的连接处非常锐利——完全是年轻的专利。

    我端着酒杯转向舞台,尉迟君毫不在意观众冷淡的反应,依旧不紧不慢地边弹边唱。他的身材胖墩墩的,占据了半个舞台,像一朵温暖而值得信赖的棉花。每唱完一曲,他都会起身鞠躬向观众致谢,再度坐下时,所有人都为他的椅子担心。

    “你就不问问那笔单子成没成?”我抓住吧台边沿,带动椅子回到洛的方向。

    “你办事我还不放心吗?”洛抬起眼睛直视着我。我喜欢他这个样子,光彩熠熠、毛茸茸的眼睛中饱含深情。

    我受用地微笑着,手在包里摸索了一会儿,从长款钱包的卡位中抽出一张银行卡,贴着台面送到他面前,“密码是你的生日。”

    洛自然而然地接过来,顺手将其插到牛仔裤后兜里,嘟囔道,“Pluto也应该有份儿。”之后又感激似的在我手背上轻拍两下,目光始终不肯从我脸上移开。

    我感到自己荡漾在一片蔚蓝的湖水里,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这时,尉迟君正在演唱一首我没听过的歌,曲调忧伤,隐约能听明白一两句歌词——For no more cold feet……他的嗓音有一种砂砾感,动人心弦。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感觉酒精正努力一点点麻痹神经,但离那种迟钝而欣悦的状态尚远。

    “还要吗?”洛马上问。

    “好的。”本打算喝一杯就走,此刻竟有点恋恋不舍。说真的,我很少对什么事物恋恋不舍。

    “尉迟君爱上你了。”洛将琥珀色的威士忌递给我,冰块好听地彼此碰撞着。他的背后是一面顶到天花板的酒架,摆满了五光十色的各式洋酒,就像一张华丽又热闹的屏保。

    “胡说八道。”我完全没料到他这么说。

    “他向我打听你来着。”洛低头点燃一只烟,脖颈上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下更为分明。

    “吃醋了?”我将胳膊肘撑在吧台上,挺直上身,眼神带着一丝戏谑。

    洛不置可否地笑笑,偏头吐出一串烟圈。

    我将他的杰作打散,他一把握住我挥舞的手,飞快地吻了一下。我马上有了反应,像涌过一股暖流。

    “洛!”我忍不住低声唤道。


    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动物一般选择独居,人也一样,最智慧的头脑永远是最孤独的。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搭档,可以像一匹孤狼般在沙漠里穿行。洛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

    我现在从事的职业叫作“移情师”,具体而言,就是想方设法让第三者从他人的婚姻中消失。第三者,我对这个称谓颇不以为然,更别提小三、情妇、姘头之类的词,极不文雅。如果读者不介意的话,我管她们叫“流星”,寓意在客户的婚姻中转瞬即逝。你可以穷尽一切手段,唯独暴力(包括威胁恐吓等语言暴力)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其实我更愿意称自己为“赏金猎人”——并非捕获猎物,而是将猎物赶走。绝大多数客户都是女性,而且她们的老公非富即贵。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丰厚,我的纪录是单笔订单100万元。当然也极具挑战性,让“流星”心甘情愿地退出客户的婚姻,不是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就能搞定的。赏金猎人需要假扮各种身份接近对方,旁敲侧击、潜移默化、滴水穿石、润物无声,让她认为离开客户的丈夫是最佳选择。完成一单的时间没有定数,可能几天,也可能几个月,甚至一两年。

    我为这份职业而生。整个过程充满撒谎、欺骗、矫饰、伪装、隐瞒,以及支撑这一切的无与伦比的想象力。

    从一年半之前开始,每周日晚上12点,我准时出现在冷酷的心酒吧,因为实在喜欢这个名字。头脑过分清醒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需要在迷醉中小憩。大约4个月前,新来的酒保洛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沉默寡言、高大英俊、神秘莫测,极大刺激了我的灵感。

    当时,客户尚太太的单子我已经跟进了5个月,一筹莫展。这段时间,我的名字叫薇,职业是奇幻岛广告公司策划总监,在罗马豪景公寓健身房与“猎物”栗婷相识。两节瑜伽课和三顿下午茶之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上大学做兼职模特期间,栗婷与雅宝路皮草外贸公司老总尚先生相识。毕业后,她住进尚先生赠送的高档社区两居室里,远离职场,现在是一个6个月男孩的妈妈。作为一个三线城市小学老师的女儿,北京这座超级都市让她感受到了物质的威严豪华。身处其间,她诚惶诚恐、自惭形秽,同时又野心勃勃。夜晚,站在二环立交桥上,她凝视着脚下金灿灿的滚滚车流,再抬头仰望耸入云霄的楼宇,发誓这里总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狂热的物欲令她丧失了爱的能力,或许她误以为自己对尚先生的依附就是爱——吸血鬼似的爱。当得到所有的那一刻她便厌倦了,幸好孩子的出生及时弥补了内心的空虚。尚先生并不总陪伴在她身边,当然,这对她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反正他的鼾声和啤酒肚无法唤醒任何美好的感受。每天早晨睁开双眼,又将面对这漫长的一天,她几乎无法给出自己一个起床的理由。

    尚先生已步入知天命之年,有着中年男人的精于算计和犬儒,对现状非常满意,不愿做任何改变。80年代白手起家,一路披荆斩棘,像秋季的田鼠一样囤积了大量财富。他希望在老之将至的人生中好好享受一下。血压血脂血糖的持续升高让他有一种急迫感,让他开始思考生死,让他更加笃信及时行乐的信条。他的太太衰老聒噪而庸俗,与大多数有钱人的太太一样——也许没钱的同样如此。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堕落成一个牢骚满腹、大嗓门的母夜叉。少有例外。近30年的婚姻生涯已令他厌倦至极,他对她漠不关心,他相信她对他的关心也仅仅停留在钱上。儿子呢,10岁以后就逐渐变得面目可憎,如今看着这个脸上写满焦躁和傲慢的成年男性,他几乎不敢相信对方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当然,栗婷这个女人也是同样的庸俗和愚蠢,他无所谓,反正女人都一样,至少她身上尚存一点完全是由年轻带来的可爱。

    当尚太太得知栗婷孩子的性别之后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为嫡子的继承问题夜不能寐。她看了太多遍《甄嬛传》,把《甄嬛传》当《圣经》,把现实生活想象成后宫。周围没有人能给她一点像样的建议,大家像躲避病毒一样躲着她。和她谈话是极其不愉快的体验,他人对她的意义仅仅是一个听众罢了,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自己身上。因此,硕果仅存的几个听众不是卖保险的就是美容院按摩师或者家政保洁人员。她感到丈夫对自己越来越冷漠,但拿不定主意采取何种方式应对——献媚讨好、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装聋作哑。改善两人的关系毫无希望,勉强维持现状业已艰难。她时常感到恐惧和绝望,突然发觉自己对丈夫知之甚少,无论是在金钱上还是情感上,他简直像个陌生人。她住在豪华的宫殿里,锦衣玉食,却日日如同惊弓之鸟。尚太太再也无法忍受,在私人侦探的介绍下,她找到了我。

    “我也不明白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她哆哆嗦嗦地对我说,仿佛正忍受着寒冷,并开出80万的高额赏金。

    根据我的经验,“流星”已经生儿育女且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情况最为棘手。我巧妙地接近栗婷,像非洲草原上捕猎的狮子,她浑然不觉。最初的行动不过是一些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含沙射影之类的小伎俩。比如暗讽尚先生的老迈,对栗婷的处境表示担心或惋惜,帮她介绍工作机会……毫无效果。栗婷自私幼稚、虚荣肤浅、愚蠢懒惰,头脑空空如也,完全没有意志力可言。

    我只好另辟蹊径,找到合作多次的兼职妓女蝴蝶梦。是日傍晚,我约栗婷在香格里拉酒店大堂碰面,“巧遇”花枝招展的蝴蝶梦挽着微醺的尚先生在前台开房。栗婷冲上去大吵大闹,充分调动了泼妇潜质。她对于粗口的运用能力让我叹为观止,不单是表达激烈情绪的简单词汇,而是糅杂了比喻、拟人、夸张、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的粗口瀑布。我终于在栗婷身上发现一项惊人的天赋。但结果也不过是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串蒂凡尼钻石项链。“快乐莫忘安全。”当尚先生恳请她原谅的时候,她冷笑着说。她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女人。

    就在我几乎放弃的时候,洛进入了我的视野。

    一个星期后的清晨,栗婷推着婴儿车外出散步,这是每天乏味的开场戏。电梯门即将合上的一刹那,洛富有朝气的声音像嫩芽破土而出,“请等一下!”她的食指连忙飞向开门按钮。电梯门迟疑地颤了一下,极不情愿地缓缓打开,仿佛舞台上的幕布。

    好戏即将上演。

    洛带着晨露的味道闯了进来,冲栗婷展颜一笑,眼睛灼灼其华,“谢谢!”同时按亮地下一层按钮。

    她似乎被这咄咄逼人的活力震慑到了,隔了漫长的一秒钟才喃喃回应道:“不客气。”

    “真可爱!”他望着婴儿车,搭讪地说。

    栗婷的心跳莫名加速,唯恐说出话来张口结舌,只好用笑容来避免失态。他轻咳了一声,喉结上下滚动一次。合身的皮夹克将身材修饰得更为挺拔,臂弯的褶皱显示出皮质的优良。他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玩弄着保时捷车钥匙。

    在封闭狭小的空间内,一位俊朗的男士,一位娇俏的美人,一个萌萌的婴儿,很容易让人产生一家人的联想。显示屏上的数字逐渐减小,栗婷攥着婴儿车柄的手微微出汗。

    “你住1602?”洛突然问道。

    “嗯。”栗婷的喉咙有一点涩。

    “我住你隔壁。”

    “是吗?”栗婷欣喜地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三天前才搬过来,请多多关照。”他像个日本人似的说。

    “哎呀,太客气,真是,好巧……”栗婷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电梯到达一层,洛绅士地伸手为栗婷母子挡住门。她走出去,有些留恋地回过头,朱唇微启,眼睛中迸射出一股原始的力量。

    “拜拜!”洛挥挥手,被合拢的电梯门所遮蔽。

    “拜……”栗婷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默默吞下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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